情欲乐园 第24章 字面与象征

  我们回来时,有更多的电话留言挂在门上。

  现在,她十分镇静,打电话时没有叫我到房间外面。

  但是她看来一副挫败、可怜又很漂亮的模样,我看到她脸上那种神情,觉得很痛苦。

  事实上,我在安静中的情绪完全不稳定。

  几分钟内,我就知道她在跟理查——“自愿奴隶的主人”——谈话,她拒绝把我们回去的确切时间告诉他。

  “不,还不要派飞机来!”

  她至少说了两次。

  我可以从她的回答中知道∶她坚持没有什么坏事情发生,我跟她在一起,我很好。她说,她今晚会再打电话,告诉他们还要多久的时间。

  “我会,”

  她说。“我会,我会待在这儿。你知道我在做什么。现在我要求你的是一点时间。”

  她又哭了。但他们不可能知道。她一直忍着,她的声音很稳定、很冷淡。然后,他们谈及那位新潮少女冒充姊姊,以及CBS要访问的事,我知道她要我出去,所以我就出去了。我听到她说∶“我现在无法提供那种回答。你简直是要求我创造出一种大众哲学、一种大众声明。那是需要时间,也需要思考的。”

  我拍了几张庭院的照片,也拍了我们住在其中的小房子的几张照片。

  她一走进庭院,我就停止拍照,并且立刻说∶“我们好好走一趟法国区,我是说真正检视所有的博物馆,以及古老的房子,在店里花一点疯狂的钱。”

  她很惊奇,透露迷失与冷淡的神情,但脸孔变得有点生动。她紧张地抱着手臂,端详着我,好像不大了解我所说的话。

  “然后,”

  我说,“让我们来一次两点三十分的轮船优游。很枯燥,但是,天啊,是在密西西比河。我们可以在船上弄点喝的东西。并且我今晚有一个主意。”

  “什么?”

  “跳舞,纯粹的传统老式跳舞。那儿有一些很棒的衣服。我一生中不曾与一个女人出外跳舞。我们上去,到玛利奥特顶端的‘河后交谊室’,我们跳舞,一直到乐队停止演奏。我们只是跳舞、跳舞。”

  她凝视着我,好像我疯了。我们只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你说真的吗?”

  她说。

  “当然说真的。吻我。”

  “听起来很棒。”

  她说。

  “那么微笑吧,”

  我说。“让我为你拍照。”

  让我非常惊奇的是,她让我拍了。她停在门口,一只手放在门框上,微笑着。她穿着白色衣服,看起来很美,帽子的丝带垂挂在手臂上。

  我们先去卡比多的博物馆,然后去开放给大众参观的所有修复的老房子,包括“加利尔房”、“赫曼.格利曼房”、“约翰夫人遗产”,以及“卡萨茅舍”,并且我们在所看到的几乎每间古董店与画廊中停留。

  我的手臂又抱着她,她表现得越来越轻松、快乐,脸孔又变得光滑了,像年轻女孩的脸孔。她穿着白衣服,头发应该系上白丝带的。

  我想∶如果我不永远爱她,如果此事以某种卑劣而无趣的不幸为结局,那么,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我将永远无法再看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一点钟左右,我们在“欲望牡蛎酒吧”吃午饭,再度像昨晚一样谈着。好像那位经理人与电话都不曾干扰我们。

  她尽可能告诉我发起与创立“俱乐部”的经过。最初有两位出钱的人,他们在第一年结束时有了盈馀。现在他们对于会员的申请应接不暇,可以精挑细选。她告诉我说,有其他俱乐部在模仿他们,在荷兰有一个很大的俱乐部,全在室内进行,另外加州有一个,哥本哈根也有一个。

  经常有人提出较高的待遇要她跳槽,但是现在她一年可以分红五十万元,除了度假外,不曾花一分钱。钱财一直累积。

  我告诉她说,我沉迷于运动,几乎在德州撞毁一架“超轻型”飞机,并且有两个冬天曾在世界上最危险的山中滑雪。

  我憎恶自己的这一部分,一直憎恨,并且讨厌自己经由这些活动所遇见的那些人,因为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扮演一种角色。在墨西哥拍那些跳下悬崖的人的照片,比我自己跳下去好太多了。我认为自己对拍照感兴趣,因为那是一种解脱的方法。

  但是我却因此遭遇不利的后果。

  我接受“时代”、“生活”杂志提供我的每项战时任务。我在加州当了两家报社的自由撰稿员。贝鲁特战争的第一声枪响之后,我日以继夜地工作了九个月,完成那本书。在贝鲁特,没有什么危险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但我在尼加拉瓜与萨尔瓦多却几乎丧命,我在萨尔瓦多真的几乎丧命。在萨尔瓦多的这个事件把我的速度缓了下来,让我开始思考。

  我们谈着这一切,发现她知道这些地方所发生的事情,我有点惊奇。她不只知道大概,她知道贝鲁特的宗教派别、政府的历史。我是说,且不论“俱乐部”,她所看的报纸比大部分的人还多。

  时间是两点钟,我们必须赶上游河的汽艇。天气再好不过,蔚蓝的天空,可爱的云朵迅速飘动,除了在路易斯安那,别的地方确实没有看过,只偶尔下起小小的太阳雨,再看船上没有很多人,因为不是周末。

  我们一起靠在上面甲板的栏杆上,只是凝视着城市,后来汽艇驶到河流下游很远的地方,景色蒙上了工业的色彩,重复出现。我们只有躺靠在两、三张轻便椅上,喝一些酒,感觉到汽艇的移动,以及河上的微风。

  我告诉她说,我很不愿承认,其实我非常喜爱这种汽艇旅行,尽管它们似乎很商业化、很枯燥。我喜爱处身于密西西比河之中,除了尼罗河外,没有其他河流在我心中产生那种敬意。

  两年前的圣诞节,她曾在埃及。那段时间,她就是无法接近自己的家人,她自己一个人在勒克索的“冬日广场”待了两个星期。她知道我所说的两条河流是什么意思,因为每次她越过这条河,她都会想“我在尼罗河上”。

  但是每次她越过一条河,她都有一种特殊的兴奋感觉——无论是阿诺河、泰晤士河或泰伯河,好像她在触碰历史本身的推移。

  “我要你告诉我,”

  她说,有点突如其来,“你几乎在萨尔瓦多丧命的经过。还有,那件事让你思考,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又出现同样强烈而近乎天真的神情,就像昨夜我们谈话时她脸上出现的神情。我们两人都确实很缓慢地喝着酒。她谈话时,确实不像我想法中的女人。但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对女人的想法很差劲。我意思是说,她是无性或什么的,很有趣,不具有意识的引诱力。她可能是任何人。我发现这一点极有诱惑力。

  “这件事并不是你无法在报上读到的那种东西,”

  我说。“其实没有什么。就是没有什么。”

  事实上,我不想确切而详细地描述此事,把它推往高潮的时刻,重温每一秒钟。“我当时跟另一名记者在一起,我们是在桑。萨尔瓦多,在宵禁后还待在外面。有人拦住我们,几乎遭到枪击。我们知道。”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再度有了那种丑恶而似深渊的感觉。我在离开萨尔瓦多后,有六个星期的时间还有这种感觉——感觉到几乎一切都很徒劳,感觉到那种短暂的失望,事实上,这种失望可能在你生命的任何时间来临,感觉到你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进入状况……“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认为自己置身何处,在柏克莱‘电报街’上的一家饭馆,两三位上中阶级的白人自由份子,跟其他柏克莱上中阶级自由份子谈论马克斯主义、政府,以及所有的那些废话。我是说,我猜想我们觉得那样很安全,没有人会在一个异国伤害我们,那不是我们的战争。嗯,我们当时正要回到旅馆,黑暗中有两个家伙拦住我们,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国家警卫暗杀队暴徒,无论什么样的人;而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个人,整夜跟我们谈着的那个萨尔瓦多人,吓死了。在我们表明身分后,情况清楚地显示∶他们不放我们走。我是说,那个拿着M°16步枪的小子向后移动,看着我们三个人。情况很清楚∶他只是站在那儿,盘算着要射杀我们。”

  不想重新捕捉那个时刻的纯粹紧张情绪,真正的危险所散发的那种臭味、那种绝对的无助——不知道要做什么,是要动?要谈话?还是静止不动?——脸部表情的最轻微变化都可能是致命的。然后是随着无助而来的怒气,纯粹的怒气。

  “嗯,无论如何,”

  我说。我取出一支烟,在膝盖上轻敲着。“他和跟他一起的那个家伙意见不合,争吵起来,那小子一直把枪直直地瞄准我们;这时候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好像有一辆卡车出现,他们要走了。他们两人都看着我们,我们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我是说冻僵了,老兄。”

  我点了烟。

  “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我们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至少情况似乎又是∶他们要射杀我们。一直到这个时刻,我都无法说出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为何他们没有开枪?但是他们带走了那位萨尔瓦多人。他们把他送上卡车,而我们站在那儿,没有做什么。我们是整夜在他母亲的房子里谈着政治,请注意。我们没有做什么。”

  她吸进空气,发出干涩的声音。

  “天啊,”

  她低语。“他们杀了他吗?”

  “是的,他们杀了他。但这是我们回到加州才知道的。”

  她低声喃喃说着什么,是祈祷、诅咒,诸如此类。

  “正是,”

  我说。“而你知道,我是说,我们甚至没有与他们争论。”

  我说。所以我才不想谈到此事,绝对不想谈到此事。

  “但是你不认为你们应该争论……”她说。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争论。我是说,如果我有一支M°16步枪,你知道,情况就不同了。”

  我抽了一口烟,烟在河上的微风中飘散,因此香烟似乎没有味道。“我他妈的立刻离开了萨尔瓦多。”

  她微微点头。

  “从那时候你就开始思考。”

  “嗯,我大约第一个星期都在思考着,我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一直在心中想着此事,想着发生了什么事,想着∶如果,如果,你知道,如果这个家伙发射了那一支M°16步枪,我们就是另外两个美国新闻记者的尸体。我是说,‘纽约时报’或什么地方登上半寸长的消息,然后事情就结束了。好像这件可咒的事情不断在发生,是我心中的一个去它的录音带,我无法把它去除掉。”

  “当然。”

  她说。

  “而我认为很清楚,真的很清楚的是∶我一直在做各种危险的事情。我一直在穿越这些国家,好像在游历迪士尼乐园,好像……你知道,我是在要求任务,进入有情况的地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利用这些人,我在利用他们的战争,我在利用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

  “你说利用他们,是什么意思?”

  “甜心,我一点也不介意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那是谈话,柏克莱的自由谈话。在这儿,对我而言是一件热闹滚滚的事情。”

  “你不喜欢他们……《贝鲁特∶二十四小时》中的人?”

  “哦,是的,我喜欢他们,”

  我说。“他们把我扯裂开。我是说,我不是一个愚蠢的摄影迷,只是拍摄着这些东西,好像它们并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令人痛苦的是∶照片把一切都冷却下来,把一切都变得抽象。你就是无法在照相机上得到一切,你无法在录影机上得到一切。但是我确实不介意这一切。我不想去涉及这一切,不想去涉及正在进行的事情!我乘坐在这些经验上面,好像它们是云霄飞车。我正要滑下山。我在内心深处很高兴有战争、暴力,以及痛苦,让我能够经验它们。这是事实!”

  她凝视我一秒钟,然后慢慢点头。

  “是的,你了解,”

  我说。“就像你站在拉古纳。色卡的轨道旁,想着∶嗯,如果发生车祸,嗯,我希望就在这儿,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了。”

  “是的,”

  她说。“我知道。”

  “但是,甚至那样也不足够,”

  我说。“我差一点卷入情况本身之中。不是因为我介意,不是我认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上任何的事情,而是因为去做自己本来不能够做的事情……会是一种完全合法的许可。”

  “杀害别人。”

  “是的,也许,”

  我说。“事实上,那正是在我脑中进进出出的事情。战争之为游戏。不管是什么理由,真的,除了,你知道,他们应该是好家伙,我们自由份子所谓的好家伙,但这一点最终说来确实并不重要。为以色列人而战,在萨尔瓦多境内作战,管它是什么。”

  我耸耸肩。“选择一个理由,任何的理由。”

  她又以同样缓慢的方式点头,好像她在彻底思考。

  “如果你是我的年纪,有人在你面前抵着一支M°16步枪,让你知道死亡真正是什么,让这一切直捣要害,那么,我想你就是一个很现实的人,老实说,就是那种可能很危险的写实主义者。”

  她在费心思考着这件事。

  “嗯,我当时必须想想此事。我为何寻求这一切——实实在在的死亡、实实在在的战争、实实在在的受苦及挨饿。为何喜欢其纯然的真实,好像它只是象征的,就像人们喜欢一部影片。”

  “但是报导、采访消息……”“啊,”

  我手一挥,表示不足为道,“我当时是一个新手,有很多其他的人。”

  “你对这一切的结论是什么?”

  “我是一个很有破坏性的家伙,我是一种被命定的人。”

  我咽下一口酒。

  “我是一个可咒的傻瓜,”

  我说。“这是我的结论。”

  “那时在这些地方作战的人如何呢?我不是指佣兵,我是指相信战争的人。他们是可咒的傻瓜吗?”

  她恨有礼貌地问这个问题,确实透露出好奇的意味。

  “我不知道。就某一方面来说,在我的报导中,他们是不是傻瓜,那并不真的很重要。事实上,我的死对他们而言并不会改变任何事情。那会是没有必要的,完全是个人的事情,游戏的代价。”

  她慢慢地点头,眼光掠过我身上,转向甲板上方及远处的河岸,低处的橄榄色单调沼泽地正好落进棕色水中,飘浮的云形成快速的活动画景。

  “是在你写完《贝鲁特∶二十四小时》之后吗?”

  她问。

  “是的,而我并没有写《在萨尔瓦多的二十四小时》”

  当她再度转向我时,表情非常严肃,显得很镇定,全神贯注。

  “但是在你看到了之后,”

  她说,“看到真正的受苦、真正的暴力——如果这种经验无论如何对你是意味着什么——那么,你如何能够忍受马丁那儿所进行的一切呢?”

  她犹疑着。“你如何能够忍受‘俱乐部’的仪式呢?我是说,你如何做这种转变呢?”

  “你在取笑我吗?”

  我问,又咽下一口威士忌酒。“你在问我这个问题吗?”

  我这一问,她看起来真的显得很迷惑。

  “你看过人们真正受到折磨,”

  她说,缓慢地选择字眼。“那些人,如同你所说的,卷入实实在在的暴力中。在那种事情发生之后,你如何可能为我们所做的事辩护?为何你不认为我们是卑下的、堕落的,是对你所目睹过的事情的一种侮辱?那个被送进卡车的人……”“我还以为我了解你在问的问题,”

  我说。“无论如何,我很吃惊。”

  我又小啜一口酒,想到如何提供答案。是要慢慢回答呢?还是直截了当说出?

  “你认为这个世界上那些在从事实实在在作战的人,比我们优越吗?”

  我问。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认为那些进行实实在在暴力的人,无论是防卫或侵略的方式,胜过我们之中那些以象征方式想出同样进攻的人吗?”

  “我们并不比他们优越,但是天啊,我是说,有些人卷入其中,对他们而言,受苦是无可避免的……”“是的,我知道。他们卷入一种事情之中,这种事情很可怕、很有破坏力,就像两千年前,人们以箭与矛作战一样。这种事情不会与再往前五千年所发生的事情——人们以石头和棍棒作战——有太大的不同。为何如此原始、如此丑陋、如此可怕的事情,会使得我们在‘俱乐部’所做的事情显得卑下呢?”

  她了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她了解,但是她没有表明态度。

  “我认为刚好相反,”

  我说。“我曾经在那儿。我向你保证,刚好相反。两个人在一间卧房中,努力要在‘施虐狂——被虐狂’的性之中,发现性攻击的象征性解决方法——这并没有什么卑下的地方。卑下的是那些人,他们确确实实强暴、确确实实杀戮、确确实实炮击整个村庄,炸死整车无辜的人、确确实实且无情地进行破坏工作。”

  我注视她的脸孔,几乎能够感觉到她的思想。她的头发垂在肩上,在白色衣服的衬托下,使我想起昨夜她所说的有关修道院的小玩笑,使我想起修女的面纱。

  “你知道象征与实在之间的区别,”

  我说。“你知道,我们在‘俱乐部’中所做的事情是游戏。你知道那种游戏的本源很深沉,深深位于我们内心之中,在化学成分与脑成分的纠缠中,无法有效地加以分析。”

  她点头。

  “嗯,我也认为,人类从事战争的冲动,其本源也是如此。如果你剥去当前政治的外表,剥去每种大小危机的‘谁先对谁做什么’的外表,那么你所得到的是∶作为性攻击之基础的那种神秘、那种迫切、那种复杂性。它跟我们在‘俱乐部’所玩的仪式,同样涉及那种支配或者顺从别人的性欲。就我所知,这一切全是性攻击。”

  她又没有回答。但情况好像她很仔细在听。

  “不,比起我所看到的一切,‘俱乐部’并不卑下,”

  我说。“我还以为你比任何人更会了解这一点。”

  她望着外面的河流。

  “我是这样认为,”

  她终于说了。“但是我并不确知∶曾在贝鲁特和萨尔瓦多待过的一个人会这样认为。”

  “也许曾经蒙受那种战争之害的人,多年来受到那种战争所蹂躏的人,也许他们不会喜欢我们的仪式。他们的生活与你或我所经历的任何生活都不一样。但是,这并不是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是很优越的——无论就本源或最终的结果而言。要是他们因此成为圣人,那倒是很棒。但我们能够时常指望可怕的战争产生这种效果吗?我认为这世界上不再有人真的认为战争使人高贵,或者有任何价值。”

  “‘俱乐部’使人高贵吗?”

  “我不知道。但就金钱而言,它确实有价值。”

  听了这句话,她的眼睛似乎稍微亮了起来,但是她真正的感觉却隐藏在内心深处。

  “你来这儿,是为了以象征的方式实现其价值。”

  她说。

  “当然。为了探讨其价值、实现其价值,不会让自己的脑袋掉落,也不会让别人的脑袋掉落。你知道这一点,你一定知道。要是你不知道,又如何能够创造出这个复杂的岛上乐园?”

  “我告诉你了。我是相信,但我不曾以任何其他方式生活,”

  她说。“我的生活已经是太多的自我创造的工作。有时候我认为自己以‘挑战’为名义做了一切的事情。”

  “你昨晚并不是这样说。你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你说,对于两位法定个人一起做的任何事情,并不感到厌恶,你总认为这是很无辜的。你跟我一样清楚∶要是我们能够在卧室墙内表现我们的暴烈感觉,没有人受到伤害——没有人真正受到惊吓、没有人不情愿——那么,我们毕竟是能够拯救这世界的。”

  “拯救这世界!这是很夸大的训令。”

  她说。

  “嗯,无论如何至少拯救我们自己的灵魂。但是现在并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拯救这世界,除了创造出一些场所,让我们以象征的方式去表现过去我们以字面意义去看待的那些冲动。性是不会消失的,与性结合在一起的破坏性冲动也不会消失。所以,如果在每条街上都有一个‘俱乐部’,如果有一百万个安全地方,让人们表现他们的幻想,无论幻想多么原始或令人厌恶,那么,谁知道这世界会怎么样呢?真正的暴力可能对每个人而言都是粗俗的、卑下的。”

  “是的,这是当时理念的所在,理念。”

  她皱起眉头,似乎迷失了一会儿,透露出奇异的激动神色。我想吻她。

  “现在仍然是理念的所在,”

  我说。“人们说,‘施虐——被虐’狂完全涉及童年经验,是我们小时候所进行的作战——与支配欲和屈服欲之间所进行的作战,并且我们注定会再度进行。我并不认为这么简单,我不曾这样认为。关于‘施虐——被虐’狂的幻想,有一件事经常让我恨着迷——在我还没有梦想到要表现这种幻想之前——那就是,这种幻想充满一些道具,是我们在童年中不曾看到的。”

  我又喝了一口酒,是杯中所剩的最后一口。

  “你知道,”

  我继续说,“刑架与皮鞭,套索与炼子,手套与紧身裤。你在孩提时代曾受到刑架的威胁吗?有任何人要你戴上手铐吗?我不曾被人掌击。这些事情不是来自童年,它们来自我们历史的过去,它们来自我们的种族过去。整个血系自邈远的时代以来就拥抱暴力。它们是诱惑,以及可怕的象征,象征那些一直到十八世纪都很常见的残酷行为。”

  她点头,似乎记得什么事情,一只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腰部,指头抚摸衣服的质地。“第一次,”

  她说,“我穿上一件黑色的皮制紧身裤,你知道……”“是的……”“我感觉到所有女人都穿上这种东西的那个时候,你知道,每天……”“当然。在此事很常见的那个时候,所有的道具都是过去时光的漂流物。今日,它们在什么地方很常见呢?在我们梦中、在我们的情欲小说中、在我们的妓院中。不,在‘施虐——被虐’狂中,我们总是在处理着什么东西,这种东西比童年的挣扎反覆无常多了;我们在处理我们最原始的欲望——欲想经由强暴而达到亲密状态;我们在处理内心最深的吸引力——吸引我们寻求受苦,以及施加痛苦,寻求拥有别人。”

  “是的,拥有……”“如果我们能够把刑架、皮鞭,以及套索永远转移到‘施虐——被虐’狂情景中——如果我们能够把各种形式的强暴转移到‘施虐——被虐’狂情景中——那么,也许我们能够拯救这个世界。”

  她看了我很长的时间,没有说什么。最后她又微微点头,好像我所说的话并没有让她感到震惊。

  “也许这种事对男人是不同的,”

  我说。“你在一星期的任何一个夜晚打电话给旧金山的警察,问他们是谁在干抢劫与人身伤害的勾当。是血液中有睾丸激素的人。”

  她露出礼貌的微笑,但立刻又恢复严肃的模样。

  “‘俱乐部’是未来的浪潮,宝贝,”

  我说。“你应该更为它感到自豪。他们不能够以消毒或立法的方式驱除我们的性欲。性欲必须加以了解、加以容忍。”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表示同意,嘴唇紧闭,眼睛微微眯起,然后又变得很明亮。

  我喝完酒,沉默无言,注视着云儿飘过天空。

  我整个身体能够感受到汽艇的震颤、感觉到引擎隐约的波动,甚至感觉到河流沉默而强烈的拉力——或者似乎是如此。风已经加强了,但只是微微加强。

  “你并不真正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自傲,是吗?”

  我问。“我是说,尽管你昨夜说了那些话。”

  她坐在我身边,透露出阴沈的困扰神情,以及无以言喻的可爱神色,衣缘从裸露的膝盖掀开,瘦长的小腿形状很美,脸色静寂。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沉思、她的激动,我希望她会跟我讲话,说出她对此事的真正想法。

  “嗯,我认为你很棒,”

  我说。“我爱你。就像我昨夜对你说的。”

  她没有回答,凝视着河岸上方的蓝天,好像她的思绪已经捕捉了她。

  嗯……又怎样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向我。

  “你总是充分意识到你在‘俱乐部’所想要的东西,”

  她说。“它们对于你总是具有治疗性。”

  “有治疗性,天啊,”

  我说。“我只是血肉之躯,我相当听从肉体,也许比大部分人更听从。”

  我的指头很轻微地触碰她的脸颊。“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感觉到。我比大部分人稍微更具生理的成分。”

  “我也是。”

  她说。

  “嗯,啊,很色。”

  我说,直截了当表达意思,不是跟她打趣。

  “是的,”

  她说,“好像要是没有发泄出来,就会爆炸。好像甚至在小孩时代,我的身体就让我成为一名罪犯。”

  “正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成为罪犯?”

  我坐起来,从她脸上拨开头发,嘴唇轻轻掠过她的脸颊。

  “让我们这样说好了∶自从萨尔瓦多的那次经验之后,”

  我说,“我迷上了象征性的暴力。有治疗性吗?谁知道。或沉迷于暴力电影,以及电视节目,这些东西是我以前看也不会看一眼的。我迷上自己的暴烈幻想。当我听到别人大约第三十次谈到马丁的地方,我就做了自己认为永远不会做的事。我说∶‘把有关那个地方的事情告诉我吧!它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到电话号码打去?’”“当你第一次听到有关这个地方的事情,你是不会相信它是真实的,”

  她说,“你不会相信别人在做。”

  “是的。而且它并不是一种治疗,真的。这是最佳的部分。马丁在我们最开始的一次小小谈话中说,他不曾尝试去分析任何人的‘施虐——被虐’狂欲望。他一点也不介意为何有些人在幻想中充满皮鞭和炼子,有些人则一生不会想到这样的东西。‘我们将处理你现在的本然。’我想我只是开始处理这种本然,一层层剥开,深入其中,经历一个又一个的恐怖时刻。我发现这种事就像我所做过的任何事情一样恐怖。真是干它的可怕、干它的妙。这是到目前为止我所经历过的最庄严、最有趣的经验。”

  “可说是一种历险。”

  她说,已经把手向上滑到我的颈背,指头在河上的凉风中感觉起来很温暖。

  “是的,就像那样,”

  我说。“当我听到‘俱乐部’时,嗯,我不大能相信有人有勇气创造出这种规模的俱乐部。我感到眩惑。我很疯狂。我知道,我会进入‘俱乐部’,无论我必须做什么。”

  我闭上眼睛,只一秒钟的时间,同时吻她。我的手臂环绕她,把她拥向我,又吻她。

  “要为它而感到自豪。”

  我低语。

  “为了什么而感到自豪?”

  “为了‘俱乐部’,宝贝。要很勇敢,能够为它而感到自豪。”

  我说。

  她看起来很茫然,有点受挫的样子。由于我吻了她,显得非常温柔。

  “我此刻无法想到此事,”

  她说。“我无法想通。”

  我可以感觉到她恨激动,嘴唇紧闭,很是性感。

  “好吧,但是要为它而感到自豪。”

  我说,稍微用力吻她,张开她的嘴。

  “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她说,更加靠近我,手臂抱着我的腰。

  我们是甲板上的小小热浪。凡是靠近的人都会被烧伤。

  “我们在这艘船上还要待多久呢?”

  我问,在她耳中低语。

  “我不知道。”

  她说,眼睛闭起来,正在吻我的脸颊。

  “我要单独跟你在一起,”

  我说。“回到旅馆,我要单独跟你在一起。”

  “再吻我。”

  她说。

  “是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