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儿一连几天去那棵树下,但庄之蝶依旧没有在那里出现。唐宛儿就猜想庄之蝶一定是处境艰难,身不由己,走不出来了!当庄之蝶终于在药盒里招来了消息,这妇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大场后,就铁了心发誓:我一定要见到他,即便是今生的最后一次,我也要见他最后一面!
柳月的婚礼定在了九月十二。前一天,牛月清和柳月准备着接待迎亲人来时的水酒饭菜,大正娘提说这太破费了牛月清,要送了酒菜过来;牛月清坚决不依,虽然柳月不是自己的女儿或妹妹,但既然市长家也承认她是亲家。亲家出嫁妆已送了过来,外人不知细底的,还真的以为庄之蝶和牛月清给陪的,这已经是给了多大的体面了!酒当然是最好的茅台酒,菜也是鸡鸭鱼肉之类。准备好了,牛月清让柳月好好在家洗个澡,她又拖着酸疼的腿去了市长家。她是放心不下明日具体的细枝末节,唯恐有个差错,要和大正娘再一宗一家复查一遍的。牛月清一走,柳月就在浴室放水洗澡,庄之蝶先是在厅室里听着浴室中的哗哗水响,想了很多事清,后来就默然回坐到书房,在那里拼命地吸烟。
突然。门被推开,柳月披着一件大红的睡袍过来了。柳月的头发还未干,用一块白色的小手帕在脑后拢着。洗过澡的面部光洁红润,眉毛却已画了,还有眼影,艳红的唇膏抹得嘴唇很厚,很圆,如一颗杏子。柳月是格外的漂亮了,庄之蝶在心里说,尤其在热水澡后,在明日将要做新娘的这最后一个晚上。庄之蝶看着她笑了一下,垂了头却去吸烟,他是憋了一口长气,纸烟上的红点迅速往下移动,长长的灰烬却平端着,没有掉下去。柳月说:“庄老师,你又在发闷了?”庄之蝶没有吭声,苦闷使他觉得说出来毫无价值和意义了。柳月说:“我明日儿就要走了,你不向我表示最后一次祝福吗?”庄之蝶说:“祝你幸福。”柳月说:“你真的认为我就幸福了?”庄之蝶点点头,说:“我认为是幸福的,你会得到幸福的。”柳月却冷笑了:“谢谢你,老师,这幸福也是你给我的。”庄之蝶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柳月。柳月也看着他。庄之哗一声叹息,头又垂下去了。柳月说:“我到你这儿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我认识了你这位老师,读了许多书。经见了许多事,也闻够了这书房浓浓的烟味。我要走了,我真舍不得,你让我再在这儿坐坐,看看这个你说极像我的唐侍女塑像,行吗?”庄之蝶说:“明天你才走的,今晚这里还是你的家,你坐吧,这个唐侍女我明日就可以送给你的。”柳月说:“这么说,你是要永远不让我陪你在书房了?”庄之蝶听了这话,倒发楞了,说:“柳月,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没有想要送你这侍女塑像,我要送你一件别的东西的。”柳月说:“别的什么东西,现在能看看吗?”庄之蝶便从抽斗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匣子给了柳月。柳月打开,却是一面团花铭带纹古铜镜,镶有凸起的窄棱,棱外有铭带纹一周,其铭为三十二字:“炼形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昼,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传红,倚窗绣幌,俱含影中。”当下叫道:“这么好的一面古铜镜,你能舍得?”庄之蝶说:“是我舍不得的东西我才送你哩。”柳月说:“唐宛儿家墙上悬挂了一面古铜镜,大小花纹同这面相近,只是铭不同。我问过她:你怎么有这么个镜?她说,是呀,我就有了!没想现在我也就有了!”庄之蝶说:“唐宛儿的那个镜也是我送的。”柳月怔住了,说:“也是你送的?你既然送过了她。这该是一对镜的,你却送了我了?”庄之蝶说:“我不能再见到唐宛儿了,看到这镜不免就想到那镜……不说她了,柳月。”柳月却一撩睡袍坐在沙发前的皮椅上,说:“庄老师,我知道你在恨我,为唐宛儿的事恨我。我承认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姐,一是因为大姐在打我,她下死劲地打我,二是她首先发现了鸽子带来的信。但是。她看到了信只是怀疑,她就是把我打死我不说,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的样子,而我就说了,说了很多。我给你说,我之所以能这样,我也是嫉妒唐宛儿,嫉妒她同我一样的人,同样在这个城里没有户口,甚至她是和周敏私奔出来,还不如我,可她却赢得你那么爱她,我就在你身边,却……”庄之蝶说:“柳月,不要说这些了,不是她赢得了我爱她,而是我太不好了,你不觉得我在毁了她吗?现在不就毁了吗?!”柳月说:“如果你那样说,你又怎么不是毁了我?你把我嫁给市长的儿子,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大正吗?你说心里话,你明明白白也知道我不会爱着大正的,但你把我就嫁给他,我也就闭着眼睛要嫁给他!是你把我、把唐宛儿都创造成了一个新人,使我们产生了新生活的勇气和自信,但你最后却又把我们毁灭了!而你在毁灭我们的过程中,你也毁灭了你,毁灭了你的形象和声誉,毁灭了大姐和这个家!”庄之蝶听了,猛地醒悟了自己长久以来苦闷的根蒂。这是一个太聪明太厉害的女子。他却没有在这么长的日子里发现她的见地,而今她要走了,就再不是他家的保姆和一个自己所喜爱的女人了,她说出这么样的话来,给他留下作念。难道这柳月就像一支烛,一盏灯,在即将要灭的时候偏放更亮的光芒。而放了更亮的光芒后就熄灭了吗?庄之蝶再一次抬起头来,看着说过了那番话后还在激动的柳月,他轻声唤道:“柳月!”柳月就扑过来,搂抱了他,他也搂抱她,然后各自都流了泪。庄之蝶说:“柳月,你说得对,是我创造了一切也毁灭了一切。但是,一切都不能挽救了,我可能也难以自拔了。你还年轻,你嫁过去,好好重新活你的人吧,啊?!”柳月一股泪水流下来,嗒嗒地滴在庄之蝶的手臂上,说:“庄老师,我害怕和大正在一处了我也会难以自拔的,那么往后会怎样呢?我害怕,我真的害怕哩。那我求你,明日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在最后的一个晚上能让我像唐宛儿一样吗?”她说着,眼睛就闭上了,一只手把睡袍的带子拉脱,睡袍分开了,像一颗大的活的荔枝剥开了红的壳皮,里边是一堆玉一般的果肉。庄之蝶默默地看着,把桌上的台灯移过来拿在手里照着看,【只见那一处美穴正随着柳月的逐渐舒展而微微绽放了。伴着新浴后的湿润和香泽,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样丰盈白腻。庄之蝶怔怔的看着,仿佛那是一瓣儿海棠着了雨,一束芯蕊于湿漉漉的雾气里对着他吐出一抹嫩红。这是一具怎样鲜活的肉体啊!自己吹绽了她的同时也毁灭了她。迟疑了半晌的庄之蝶,陡然间从这洁净里看到了自己以往的肮脏和丑陋,忍不住心头一颤,一时泛起的便不单是情欲,还有说不出的愧疚。只是愧疚终于被柳月不断起伏的峰峦再次淹没,他甩手丢了台灯,猛地一头扎下去,追逐着那一丛芳草吸舔了起来。】柳月叫了一声,那沙发就一下一下往门口拥动,最后顶住了房门,呼地一声,把两人都闪了一下,柳月的头窝在那里。庄之蝶要停下来扶正她,她说:“我不要停的,我不要停的!”双腿竟蹬了房门,房门就发出哐哐的响动,身于撞落了挂在墙上的一张条幅,哗哗啦啦掉下来盖住他们。柳月说:“字画烂了。”庄之蝶也说:“字画烂了。”但他们并没有了手去取字画。【两人都沉醉在令彼此亢奋的动作和呻吟里,只顾了去回应对方下一个的动作和呼叫。直到柳月不能自支,从沙发上斜躺下去,腿根儿已是湿亮亮了一片。庄之蝶寻纸巾摖拭了,便伏身将脸埋在柳月的肚皮上,头一摆一摆地拱着,鼻孔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柳月感觉那胡须在自己身上痒痒的地蹭,就忍不住“咯咯”地笑,反手从沙发角寻了靠枕垫在庄之蝶膝盖下,将双腿软软的搭了在他肩上。庄之蝶用手挽了那腿,软骨滑肉如温泉过手,不禁万分的怜爱,终于迟疑了一下说:“柳月,我真的不敢再玷污你了,我对你犯下的罪恶,已经不可饶恕!”说完就定定地木在那里。柳月一愣,目光直视了庄之蝶,幽幽地说:“你这会儿知道罪恶了,你当初做什么去了?我现在也没有怨恨你啊?!因为我爱过你,我不能得到你一世,还不能得到你一天吗?”说完,两道泪水就淌落下来。庄之蝶一把将柳月抱在怀里,不停地吻着那腮上的泪,直到渐渐又融为了一体。两人由沙发搬到床上,又从床上滚到地毯,在极力的疯狂里品尝着天旋地转,终于如一对遗落在沙滩的鱼儿筋疲力尽了。柳月用脚从茶几上夹了烟盒,取一支自己咳嗽着点燃了,帮种到庄之蝶嘴里,然后躺在庄之蝶胳膊上看他吸。庄之蝶一支吸完,再接一支……两人就这样静静躺着,很久,谁也没有力气说一句话。】柳月离开了烟雾腾腾的书房时,说:“我真高兴,老师,明日这个时候,我的身子在那个残疾人的床上,我的心却要在这个书房了!”庄之蝶说:“不要这样,柳月,你应该恨我的。”柳月说:“这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的!”把门拉闭出去了。庄之蝶一直听她走过的脚步声,一直听她开门的吱呀声,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翌日清早,牛月清老早起来打扫了屋里屋外,又去厨房烧好了粥,才去喊柳月起床。柳月起来,就不好意思了,忙去把庄之蝶也喊醒,三人一桌吃了饭。饭后柳月坐在客厅里梳头,画眉,插花,戴项链和耳环,一定要让了牛月清和庄之蝶就坐在旁边当顾问,从头上到脚下直收拾了两个小时,铺天盖地的鞭炮就响起来了。牛月清就立即要柳月脱了鞋,坐在卧床上去,而自个把房门大敞。这是一支几十人的迎亲队伍,开来的小车是二十二辆,文联大院里放不下,一字儿又摆在大门口外的马路上。得了红包的韦老婆子跑前颠后,给每一个接亲的人笑着,又严厉地防范着街上闲人进入大院。胸佩了红花的大正,被人搀扶着恭恭敬敬地要向庄之蝶和牛月清行磕头礼,他的麻痹的右腿已经往后撇去要趴下去,庄之蝶把他挡了,只要求鞠个躬就是。大正便深深一躬,又去卧室为柳月穿鞋,再将其拖下来,把一朵与他胸前同样艳红的花朵别在她的胸前。柳月静静地看着他,当大正别好了花,捏了她的手向唇边去吻的时候,她撇撇嘴,对门口观看的庄之蝶和牛月清说道:“他还在学西方那一套呢!”羞得大正耳脖赤红。然后来人坐下吃烟吃荤吃酒,欣赏墙上的字画,去书房门口瞧里边塞满的书。摆钟敲过十下,说一声“上路!”趴在楼门洞上的窗台上的人就将三万头的鞭炮吊下来点燃,声音巨大,震耳欲聋。大正牵了柳月双双往下走,三个照相机和一台摄影机就镁光闪动,大正一笑,禁不住发出一个嘎儿之声,柳月就拿白眼窝他。大正一脸庄重了,又竭力要保持着身子的平衡,但不免开步之后左右摇晃,不停地便撞着了柳月,后来就不是他在牵着柳月,而是柳月在死死抓着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杠杆,把整个身子稳定着。楼门洞上的鞭炮还在轰响,红色的屑皮如蝴蝶一样翻飞。柳月害怕有一个断线的炮仗掉下来落在自已头上,一个跌子就跑过门洞口。因为猛地丢了手,险些使大正跌倒,一直跟在旁边的牛月清就喊:“柳月!柳月!”柳月只好回过头来等着。楼下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柳月这回是挽了大正的胳膊,尽量地靠近,不使大正摇晃。牛月清说:“好!好!”指挥了四个人把剪好的五彩纸儿往他们头上洒,一对新人立时满头满身金闪银耀。接亲而来的几十人依次往车上搬嫁妆,长长的队列从大院顺序走出,马路上围观的人就潮水般地涌过来。人们在对着新郎新娘评头论足,说新娘比新郎高出了一头,说新娘必定是一个新的家庭的掌权人,说新郎不久将来就得戴上一顶绿帽子了。有人就说新郎是市长的儿子,市长的儿子脾气一定是暴躁的,他是能在气势上和威严上绝对征服了新娘的。于是又有人说,要揍这美人儿?那他必须要等美人抱他到床上了才能揍她的。这些议论柳月自然听在耳朵里,急急就钻了那辆车里去。
婚礼是在西京饭店的大餐厅中举行的。庄之蝶和牛月清所乘坐的车刚在饭店门口停下,就看见偌大一群人已拥了大正和柳月进了餐厅大门。鞭炮不绝,鼓乐大作,正疑惑人这么多的,有人就过来说:“你二位今日可得坐上席的,市长他们已经在那里了。”两人入得厅去,但见一片彩灯,光怪陆离,人皆鲜艳,喜笑颜开。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穿梭往来,正往每一张桌上放了花篮,摆了水果、糕点、瓜子、香烟、茶水、饮料。人乱哄哄地,也不知是哪路宾客。大正和柳月已经在进门时接受了两个儿童献上的花束,被人安排着从铺着的一条约两米宽二十米长的红绸上缓缓向厅的那一头走。那一头搭就了一个稍高的平台,红毯铺就,盆花拥簇,前有麦克风设备,后有四张上席主桌。司仪黄德复,让新人转过身来,招呼所有带相机的来宾拍照新人倩影了,人们大呼小叫,要他们靠近些,再靠近些,要笑,要举了花束,或者一个手搭了另一个的肩,一个搂了另一个的腰。大正和柳月不做。不做不行,有人上去为他们摆姿势了,又是哄然大笑,满堂喝彩。庄之蝶停在那红绸边,看清了红绸上却有金粉书写了郑燮的一副联语:“春风放胆去梳柳,夜雨瞒人在润花。”旁边写有“恭贺大正柳月婚喜”字样,然后是麻麻密密的数百位恭贺人的签名。庄之蝶想,一般会议典礼留念都是参加者在宣纸上签名,这不知是谁的主意,倒把恭贺人名写在绸上,又以绸代替红地毯,也觉别出心裁,有趣有味。便有人拿了笔过来说:“请签个名吧。”庄之蝶在上边签了,那人叫道:“你就是庄先生?”庄之蝶笑笑点头,那人又说:“我也爱好文学的,今日见到你十分高兴!”庄之蝶说:“谢谢。”要往前走。那人却还要和他说话:“庄先生,那新娘是你的保姆,是你熏陶出来的?”庄之蝶说:“哪里!”那人说:“我真羡慕她!我有个请求不知先生肯不肯答应?我也想去你家当保姆,一边为你服务,一边向你学习写作。”庄之蝶说:“我不请保姆了,感谢你的好意。”那人说:“你是嫌我不是女的吗?我是能做饭,能洗衣服的。”庄之蝶几乎是摆脱不了他的纠缠,牛月清便前去给黄德复讲了。黄德复正在介绍着各位嘉宾,立即大声说:“今天参加婚礼的还有著名的作家庄之蝶先生,我们热烈鼓掌,请庄先生到主桌上来!”大厅里一片欢叫。掌声如雷,那人只好放了庄之蝶。庄之蝶上了主桌,与已坐了的各界领导和城中的名流显赫一一握手寒暄。刚在一个位上落身,却跑上来两个姑娘,要请他签名留念。庄之蝶以为是在笔记本上签的,姑娘却把身子一挺,说:“这心口专是为庄先生留的!”看时,那穿着的白棉毛衫上已经横的竖的签满了人名,庄之蝶说:“嗬,这么好的衫子怪可惜了!”姑娘说:“名人签字才有价值的!平日哪儿寻得着你们,听说市长儿子结婚,寻思你们肯定是来的。你们签了,我们招摇过市,这才是真正的文化衫!”庄之蝶说:“让我先看看谁都来了?”便见上面有汪希眠、阮知非、孟云房、孙武、周敏、李洪文、苟大海的名字,就把笔拿起来,在姑娘的胸前写了。另一个姑娘看了,却得寸进尺,说先生文思敏捷,能不能写一首诗,四句也行的。庄之蝶为难了,说:“这儿哪是写诗的环境,写什么内容呢?”姑娘说:“今日是婚礼,写点爱情的吧!”庄之蝶在姑娘背上写开了。那姑娘让另一姑娘给她念念,就念道:把杆杖插在土里!希望长出红花。
把石子丢在水里,希望长出尾巴。
把纸压在枕下,希望梦印成图画。
把邮票贴在心上,希望寄给远方的她。
姑娘就笑了,说:“庄先生你是在怀念谁呀?”庄之蝶说:“这是叫单相思。”姑娘说:“对,我就喜欢单相思。我找了那么多男朋友,但我很快就拜拜了,这世上没有我相信的人,也没我可爱的人了。但我需要爱情,又不知道我要爱准?单相思最好,我就放诞地去爱我想象中的一个人,就像是我有一把钥匙,可以去开每一年单元房!”庄之蝶就笑了,说:“姑娘你有这般体会一定更爱着具体的人的,怎么会不知道要受谁?”姑娘就说:“那没有成功么。我发誓再不去爱他的,我天天都在这里警告我的。”庄之蝶说:“可你天天都摆脱不了对他的爱。这就是不会相思,学会相思,就割相思;不去想他,怎不想他,能不想他?”姑娘叫道:“哎呀庄先生你这么个年龄的人也和我们一个样的?!”姑娘就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似乎很激动,有作长谈的架势。庄之蝶忙提醒婚礼开始了,咱在这儿说话,影响不好的,就把姑娘打发了下去。这时候,又一人弯了腰上来,悄声地对在之蝶说:“庄先生,大门外马路左边有个人叫你去说句话的。”庄之蝶疑惑了,是谁在这个时候叫他?如果是熟人,那也必是要来参加婚礼的呀?!就走出来,饭店的大门外,人们都进餐厅去看热闹了,只停着一排一排的小车,庄之蝶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的。正欲转身返回,马路边的一辆出租车摇下了窗玻璃,一个人叫了一下:“哎!”庄之蝶看时,那人戴了一副特大的墨镜。庄之蝶立即知道是谁了,急跑过去,说:“你是要参加婚礼?”唐宛儿说:“我要看看你!”庄之蝶仰天叹了一声。唐宛儿说:“参加完婚礼,你能去‘求缺屋’那儿见我吗?”庄之蝶看看身后的饭店大门,一拉车门却坐了进去,对司机说:“往清虚庵那条街上开吧!”唐宛儿一下子把他抱住,疯狂地在他的额上、睑上、鼻子上、嘴上急吻,她像是在啃一个煮熟的羊头,那口红就一个圈儿一个圈儿印满了任之蝶整个面部。司机把面前的镜扳了下来。
车到了清虚庵的街上,妇人说:“她们都去了?”庄之蝶说:“都去了。”妇人说:“那我们到文联大院楼去!”不等庄之蝶同意,已给司机又掏了十元钱,车调头再往北驶来。
两人一到住屋,妇人就要庄之蝶把她抱在怀里,她说她太想他了,她简直受不了了,她一直在寻找机会,她相信上帝会赐给她的,今天果然就有了,她要把这一个中午当作这分隔的全部日子的总和来过。她要让庄之蝶把她抱紧,再紧些,还要紧,突然就哭起来了,说:“庄哥。庄哥,你说我怎么办啊,你给我说怎么办呢?”庄之蝶不知道给她怎么说,他只是劝她,安慰她,后来他也觉得自己说的尽是空话,假话,毫无意义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了,唯有喃喃地呼唤着:“宛儿,宛儿。”就头痛欲裂,感觉脑壳里装了水,一摇动就水泼闪着疼。
他们就一直抱着,抱着如一尊默寂的石头,后来鬼知道怎么回事,手就相互着在脱对方的衣服,直到两人的衣服全脱光了,才自问这里又要制造一场爱吗?两人对视了一下,就那么一个轻笑,皆明白了只有完成肉体的交融,才能把一切苦楚在一时里忘却,而这种忘却苦楚的交融,以后是机会越来越少了,没有机会了!庄之蝶把妇人放到沙发上的时候,唐宛儿却说:“不,我要到床上去!我要你抱我到你们卧室的床上!”他们在床上铺了最新的单子,取了最好的被子,而且换了新的枕巾。唐宛儿就手脚分开地仰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庄之蝶把房间所有的灯打开。把音响打开,喷了香水,燃了印度梵香。她说:“我要尿呀!”庄之碟从床下取出了印有牡丹花纹的便盆。妇人却说:“我要你端了我的!”眼里万般娇情,庄之蝶上得床去,果然将她端了如小孩,听几点玉珠落盆。【待妇人尿毕,庄之蝶寻了纸巾要帮妇人摖拭,妇人腿翘了看他摖,就妩媚如一幅画。庄之蝶将便盆倒了回来,却同方才一样重新端了妇人下床。妇人疑惑着问庄之蝶,庄之蝶不答,趔趄着端妇人走到立柜那面大镜前。妇人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眼里就万种着风情。待见到自己臀部因下坠着而益发显得硕大圆亮,一下子羞红了脸,嗔笑着挣扎了道:“瞎!这又不是什么好看地方!”就不等庄之蝶去看清那一道沟壑在镜中的映像,双腿便奋力一夹,一只脚竟落在地毯外的水泥地上,“呀”地叫了声好凉,急拖着庄之蝶逃回了床上。
妇人将一双白腿紧紧缠在庄之蝶腰间,之后身子一伏,把两个的奶子罩了在庄之蝶鼻子眼睛上。庄之蝶就喘不出气来,笑着叫你想闷死我吗?妇人吃吃笑着,一面问庄之蝶:“你知道这是在哪吗?庄哥!”庄之蝶便愣一下神:“温柔乡!”妇人接着说:“你在我怀里这个样子就是在温柔乡。”庄之蝶喝彩道:“好,说得好!宛儿,你真有一套设计的。”说着,起身一把将唐宛儿揽在怀里:“宛儿,我一定也会给你一个‘温柔乡’的。”妇人听了,将头枕在庄之蝶臂弯里,心满意足地说:“我相信你,庄哥!你不会扔下我不管的。眼下你确实作难,我也不想太难为你,我等得起的,我会一直等下去的,只要你还要我。”庄之蝶一时语噎,只用力搂紧了妇人。妇人口中喃喃:“只要你还要我,只要你不烦我。”庄之蝶叹了口气:“宛儿,我永远要你,我不烦你的,只是现在我还不知该怎样和她摊牌,我有时真想抛弃了这一切带你走。”妇人说:“庄哥,我不要你牺牲这么多的,也许事情没咱们想得那么糟。我就想,如果我们今天就一直在这里做爱,就在这床上赤身露体等她回家,一切不都很简单了吗?”庄之蝶只当妇人说玩笑,苦笑着正要搭话。却又听妇人说道:“我不怕她,我也不怕周敏!”说罢,也不等庄之蝶答复,就翻身骑了上来。庄之蝶心里一紧,不由暗自叫苦,但见妇人已开始痴醉了摆弄自己下体,一时也只得竭力应付。两人又舔又咬的缠绵了许久,】但是,怎么也没有成功。庄之蝶垂头丧气地坐起来,听客厅的摆钟嗒嗒嗒地是那么响,他说:“不行的,宛儿,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吗?”妇人说:“这怎么会呢?你要吸一支烟吗?”庄之蝶摇着头,说:“不行的,宛儿,我对不起你……时间不早了,咱们能出去静静吗?我会行的,我能让你满足,等出去静静了,咱们到‘求缺屋’去,只要你愿意。在那儿一下午一夜都行的!”妇人静静地又躺在那里了,说:“你不要这么说,庄哥,你是太紧张也太苦闷了,虽然没有成功。但我已经满足了,我太满足了,我现在是在你们卧室的床上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我是主妇,我很幸福!”她说着,眼盯着墙上的牛月清的挂像,说:“她在恨我。或许在骂我淫荡无耻吧,她是这个城里幸福的女人。她不理解我,她不会理解另一个环境中的女人的痛苦!”便站起来把挂像翻了个过儿。
他们出了文联大院,随着一条马路无目的地走。然后在饭馆里吃饭。吃完饭,路过一家影院,就买了票去看电影。他们商定看完电影就去“求缺屋”的,要买好多食品和饮料,去真正生活一日,体会那日夜厮守的滋味和感觉。庄之蝶说:“一天一夜。”妇人说:“两天两夜!”庄之蝶说:“不,三天三夜!”妇人说:“那就睡死去!”庄之蝶说:“死了也是美死的!”妇人说:“如果真的那么死了,以后被人发现,那‘求缺屋’不知会被人当作殉情之地歌颂呢,还是被骂作罪恶之穴?”两人就嘿嘿地笑。他们这么说着笑着在影院里看银幕上的故事,妇人就把头倚在庄之蝶的肩上,庄之蝶刹那间却记起了以前照过的那张照片,但他不愿意再想这些,觉得他们现在的这个样子,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字,悄悄说给妇人。妇人问:“什么字?”庄之蝶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总”字。妇人却在庄之蝶手心里写了一个“兑”字。庄之蝶就把妇人的两条腿提了放在自已怀里,脱鞋来捏。突然附在她耳边说:“我真没出息,该用它的时候不行,不用了倒英武!”妇人于黑暗中去探,果然如棍竖起。就解了他的前边钮扣,弯下头来,【用舌头去舔了,舔着舔着,就一口含进了嘴里,开始呜咂起来,身子也随着头的起伏而颤栗抖动了。】庄之蝶恐后边的人看出,用手努力支开了。妇人说:“我已经湿了。”庄之蝶伸手去试,果然也湿漉漉一片,就拧了妇人鼻子羞她,说:“我去买点瓜子来嗑吧。”站起来从过道往出走。他瞧见了在那边的墙根有两个人靠墙蹲了下去。他以为是迟到的人在那里寻查座位,还指了一下手,意思是前边有空位子,但同时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那么黑暗的,人家哪里懂得你指一下手的意思,也何必为他人操这份心?!“于是在休息室的服务台前买瓜子儿,瓜子儿却是葵花子儿,他说:”我要南瓜子儿!“南瓜子儿不上火。但南瓜子儿没有了。庄之蝶记得刚才进来时离影院左边三百米左右有家食品店的,就给门口收票的人说了,匆匆往街上跑。五分钟后,庄之蝶来到影院座位上,却没见了妇人,而妇人的小手提包还放在那里。庄之蝶想:去厕所了。他甚至想到她从厕所回来后,他一定要问是不是爱不了了,到厕所又去用手满足了吗?但是,十分钟过去,妇人还没有回来。心:里就疑惑了,站起来太厕所外唤她,妇人没有回应。让一个过去的女人看看里边有没有人,那女人出来了说”没有“。庄之蝶就急了,想她能到哪儿去呢?是在休息厅里?休息厅没有。他知道妇人爱逗乐子,一定是在影院的什么地方故意藏了,等着他经过时突然跳出来吓他的,就开始在剧场一排一排查看,在前院后院寻找,没有。这时候,电影结束了,观众散场,庄之蝶站在出口一眼一眼看,直等到剧场里没有一个人了,仍是没有妇人的面。庄之蝶慌了,给孟云房拨电话。孟云房问他怎么在婚礼中出去了再没见人,是干什么去了?庄之蝶只好告诉了他一切,让他去周敏家看看是不是唐宛儿提前回去了?孟云房说他和周敏参加完婚礼,一块去的周敏家,并未见到唐宛儿,他也是才从周敏家回来的。庄之蝶放下电话,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她先去了”求缺屋“,便搭出租车赶到”求缺屋“,那里还是没有。庄之蝶最后赶到孟云房家,一进门就哭起来了。
牛月清眼看了庄之蝶在婚礼开始时出了餐厅,一直没有返回,心里就起了疑惑,因为他的所有朋友都在参加婚礼,会不会是去幽会了唐究儿呢?但牛月清无法离开,当市长和夫人向她打问庄之蝶哪儿去了,她推托说有人叫了出去,一定是有什么紧事吧,市长夫人就要她一定在吃罢饭后去新房看看,要等着新郎新娘闹过洞房了再回去。牛月清于夜里十一点回到家,她一眼就看见了有人来过了卧室,心贼起来,仔细检查了床铺,于是发现了一根长长的头发,又发现了三根短而卷的阴毛,而且墙上她的挂像被翻挂着。她怒不可遏了,抓起了那枕头扔出去,把床单揭起来扔出去,把褥子也揭了扔出去。她大声叫喊着,踹了书房门,把那里的一切都弄翻了,书籍、稿纸、石雕、陶罐,搅在一起踩着;摔着,后来就坐在那里等待着庄之蝶的回来!
牛月清等了一夜,庄之蝶没有回来。第二天又是一天,庄之蝶还是没有回来。牛月清没脾气了,牛月清懒得去摔东西砸家具了,她在一只大皮箱里收拾起自己的换洗衣服。这时候,门在敲响着,她去拉开了门闩,却并不拉开门扇,转身又去了浴室,在那里用洗面奶擦脸。她在镜子里发现了一条新的皱纹,大声唏嘘,开始做英国王妃戴安娜的那一套面部按摩。她说:“你回来了,冰箱里有桂元精,你去冲一杯补补元气吧。以后干完那事,你得把毛扫净才是。”但是,回答她的却是哇的一声哭。
哭声异样,牛月清回过头来,当厅里跪倒的不是庄之蝶,是那个黄厂长。牛月清走出来并没有扶他,冷冷地问:“你这是怎么啦,生意倒闭了吗?”黄厂长说:“我找庄先生呀!”牛月清说:“你找他就找他,哭哭啼啼跪在这里干啥的?”黄厂长说:“我老婆又唱了农药。”牛月请坐下来,却拿了镜子照着描眉,说:“又喝了农药?那她是肚子饥了渴了吧?”黄厂长说:“我说的是喝的农药!”牛月清说:“你那农药她又不是没有喝过?!”黄厂长从地上站起来说:“她这次真的是喝死了!”牛月清身子抖动了一下,镜子从手里掉下来裂了缝儿,问道:“死了?!”黄厂长说:“我只说这‘102’是喝不死人的,她要喝就喝吧,拉了门出来了。晌午回去,一锨锅盖,锅里什么饭也没有,我就火了,骂道你越来势越大了,连饭也不做了?!去炕上看时。她一条腿翘得老高,把腿一板,整个身子却翻过来,她是死得硬梆梆的了。”牛月清听了,好久没有言语,待听到黄厂长还在那里唠唠叨叨,说这是一场什么事呀,农药要它有毒的时候它没个毒劲,不让它有毒时它却真把人毒死了!牛月清就笑了,说:“黄厂长,死了好的,你那么有钱,什么都心想事成,就是缺一个洋婆娘嘛!她死是她命里不配你,这不给你腾了路,你还愁找不到个十八的,二十的?”黄厂长说:“她喝药前也是这般说的,可离婚就离婚么,我已答应给她十万元的,她偏要去死!我知道她是不想死的,是要吓唬我的,可谁知道这药竟又有了毒性!她这一死,她的那些娘家兄弟就托人写了状子给法院寄,给区政府寄,听说给市长也寄了,全是告我的‘101’是假农药,‘102’也是假药。”牛月清说:“噢噢,你来找庄之蝶是让他再给你作一篇文章宣传产品,或者去市上领导那儿为你开脱罪责?”黄厂长说:“是这样。我现在只有寻庄先生这一条路了,他不会不救我的。”牛月清说:“那你就在大院门口那儿等你的庄先生吧,我要出门的,这门我还得锁了的。”黄厂长一脸尴尬说:“这,这……”牛月清叭地把那镜子在地上摔得粉碎,骂道:“你给我滚出去!你们这些臭男人还有什么,就是有几个钱嘛!你老婆让你逼死了,你不忙着去料理她的后事,哭丧着来让别人找门子。你还有脸给我说?你还领了谁来,是不是把那个不要脸的野婆娘也领来了?是不是她还在楼下等着你?你把她领来我瞧瞧,害女人的又都是些什么大人?想没想过你今日害了这一个,赶明日又有她一个来害了你一个?!你滚出去,滚出去!”黄厂长被她一把推出去,门就哐地关了。
门关了,牛月清瞧着地板上一片泥鞋蹭下的污垢,只觉得恶心,就拿了拖把来拖,拖了一遍又一遍,回坐到床沿上呼哧呼哧喘气。
这个下午,庄之蝶依旧没有回来,牛月清写下了长长的一封信,历数了她与庄之蝶结婚十数年的和睦生活。追叙着当初他是怎样的一副村相,怎样的穷光蛋;是她嫁了他,她完全把自已牺牲在了他的身上,鼓励他,体贴他,照料他,使他一步一步奋斗到今日。今日他是成功的了,名有了,利也有了,当然她是不配作他的夫人了,因为她原本就不漂亮,何况现在老了,更是因为十数年里全为他在牺牲,已经活得没有了自己。很长很长的时间了,他们的婚姻已经死亡,两人同床异梦。与其这样,我痛苦,你也痛苦,不如结束为好。牛月清写到这里,就写了另一段话,说她到底不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是她哪儿做得不对?对于他,对于这个家庭,她呕心沥血,而你庄之蝶一次一次伤她的心,难道一切都是假的吗?人活得就这么样的假?但是,牛月清写下了这一段,她又用笔抹去了,她觉得没必要再写这些。于是又写道,为了保全他的声誉,为了他今后的幸福。她不愿同一般人一样在最后分手时打打闹闹成了仇人,只希望和平解决,不通过法院,而到街道办事处办理离婚手续就行。她说,她现在是要住到双仁府那边去,请不要找她,要找就是写好了协议书一块去街道办事处吧。牛月清写完了信,提了装满她的换洗衣物的大皮箱,从文联大院走出去,她感到了一种少有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