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 第十一折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指剑奇宫向来只收男徒,除资质出身,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约莫考量鳞族的体面,不欲杂入劣枣歪瓜,江湖上人尽皆知。

  从这伙明显来自龙庭山的锦装少年至此,独孤寂等便留上了心。

  然而“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云云,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搁下茶盅,几欲转头,听爱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马脚;贝云瑚眉心微拧,似对这句话颇有意见,只忍住了转头瞧瞧是哪个大言不惭的小鬼所发。

  名为“应风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颀长,一身白衣如雪,已隐有成年人的体魄;唇上汗毛细细,稚气未脱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紧锁的眉间深如刀镌,只这一处半点也不像孩童。还有刻意压低嘎嗓的说话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无实力,就是笑话而已。”他一脸严肃,却不像生气模样,应是天生面冷,不惯嘻笑。“龙大方,在你眼里,我是笑话么?”

  被唤作“龙大方”的锦衣少年存心逗他开口,腹笥已备,涎著脸回身,一阵勾肩搭背。“师兄你是当不了笑话的。这个缺呢小弟已占啦,便是你,想抢我一样要翻脸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著挣甩开来,两人四臂一阵推攘,渐渐憋出笑意,只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寻常市井顽童。

  万没料到,是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开了口。

  “龙大方,你这嘴皮没点长进,专门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锦衣少年一怔,这才认出他来,睁大双眼,兴奋上前:“师——”却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么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家瞧不上风云峡,咱们又何苦硬贴热脸?”说得冷硬决绝,半点不留情面,不管“师”字之后接的是什么,都不许他出口。

  锦衣少年的神色全无尴尬,仿佛听了个笑话似,安抚般拍拍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的臂膀,径对杨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师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于远处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来的其他师兄弟入座,顺风顺水地拐了几个弯,自然而然绕回男子身畔,拱手亲热道:

  “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弟子久疏问候,实在不像话,来给您老磕头。”果然不带称谓,也不算拂逆师兄。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索性扭头,负气自斟自饮,看似成人的修长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纪的孩子气来。

  僵尸男子一敲那“龙大方”的脑壳儿,随手拽起。

  “少来这套。你怎么净长膘不长个儿,饭吃到哪儿去了?”龙大方嘻皮笑脸:“想您啊,吃啥都没滋没味,今儿见了您,肯定能多吃几碗。是了,什么风把您吹来弟子的老家?”

  “采办点日用,不是专程来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龙大方遥见舖里指挥若定的男童,忽然会意,惊喜道:“那位可是师弟——”蓦听师兄一声断喝:“龙大方!”

  应风色砰的一声放落茶盅,显是动了真怒。

  锦衣少年不敢违拗,向僵尸男子连声告罪,正欲离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详片刻才迟疑道:“小……小婶婶?”却是对着贝云瑚喊。

  丑新娘落落大方。“你是俱儿吧?我记得你。你上山后改的名字,太爷同我说过,我却忘了。”

  龙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顶的下巴,老实巴交道:“初到风云峡时,师长给起了名儿,管叫‘飓色’。飓风的飓。”有意无意瞟了僵尸男子一眼。

  贝云瑚颔首。“龙方飓色。嗯,挺好听的。怎么有空回来?”

  “不瞒婶婶,我师兄代表本宫往白城山,参加剑冢顾副召集的六大派之会,山上各脉都派了弟子去长见识。我许久没回家,回程游说众师兄弟绕点路,来始兴庄尝尝风味小吃,顺便瞧瞧太爷。这几位……是小婶婶的朋友?”真正想问的,兴许是贝云瑚如何识得那僵尸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罢了,说不上朋友。”

  “喂喂,要会帐了你才这么说,太不够意思啦。”独孤寂哈哈一笑,冲那名为“龙方飓色”的锦衣少年一举杯,满面讨好。“原来是龙方家的孙少爷,真是幸会幸会。本地有什么风味小吃,还望孙少爷指点一二。”

  龙方飓色一伸短臂,亲热地搂他肩膀,满嘴大人话,与稚气未脱的面庞有着强烈的扞格之感。“都好吃!诸位尽管吃喝,算在我帐上,千万别客气!”嘻嘻哈哈踅回应风色处,来去直如一阵风。

  独孤寂哭笑不得。上一个敢对十七爷勾肩搭背的人叫独孤弋,据悉是本朝开国皇帝,号称寰宇无敌,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这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蹭脸熟倒是好手,莫说闪躲,独孤寂连震开手臂的念头都不及生出,小家伙已扬长而去。

  “这人好厉害啊!”阿雪忽道。“大家……都喜欢他。”

  贝云瑚摩挲男童发顶,淡然道:“他就算心里不欢喜,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爹本在央土经商,被人坑害,赔光本钱不说,欠了一屁股债,遂在饮食里下毒,一家三口同赴黄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说,他这个哥哥一向心软,约莫药下得不够,谁也没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滚。他爹疼得狠了,把心一横,摸索著利刃要给妻儿一个痛快,护子心切的大嫂极力抵抗,混乱中误杀大哥。娘俩奋力爬到屋外,呕出毒质,这才逃过一劫。

  “回始兴庄不久,他娘也病死了,那年俱儿才六岁罢?太爷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索性送上龙庭山。要不,寻常鳞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记名,哪有像他待这么长的?”

  龙方飓色——其实他更喜欢被唤作“龙大方”——听不见远处四人对话,挨着应风色挤蹭落座,嘻皮笑脸与师兄赔小心,不见卑微怯懦,是谁哄著谁简直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不是听了他悲惨际遇的缘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讨厌不起来,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爷总不好抓他回来打一顿屁股,摸摸鼻子举杯欲饮,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对贝云瑚哼笑:“你姪子挺有一手啊,小婶婶,将来能吃四方饭。”贝云瑚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用红丝帕仔细包好,推过桌面:“乖,婶婶给你见面礼。要平安长大啊。”

  独孤寂一口酒喷出,吓得梁燕贞跳起来:“十七……脏死了!”

  “你他妈——”落拓侯爷差点没给呛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丝帕扔回,一缕幽甜钻入鼻腔,馥郁温融,中人欲醉。这帕子本是贴肉收在她怀襟里,想也知道这诱人的乳香从何而来;贝云瑚与他的眼神一触,微蹙蛾眉,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将丝帕团子攫回。独孤寂却抢先夺过,示威似的举在耳畔,笑得坏极:

  “谢谢婶婶。等我长大了,头一个让小婶婶知道。”只觉手心所握温温湿湿,有明显的液感,却比汗水稠浓,湿濡处也不像汗沁,范围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浓郁,仿佛握了把温热生乳,乳香脂滑从指缝间溢出,爆炸似的甜润攫取了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儿的杀人视线,独孤寂生生忍住了凑近鼻端的冲动,顺手收进怀里。贝云瑚的动摇不过一瞬之间,眼见是拿不回帕子了,索性不纠结,转过纤直粉颈,望向走入广场的最后一拨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衫华服,金冠束发,外披织锦大氅,年岁是这群奇宫人马中最长的,看似四十许,仪表堂堂,然而双颊微凹,修剪妥适的燕髭鬓角隐现灰银,兼且神情严肃,说是五十多岁也不为过。

  一见他来,三两分坐的少年们纷纷起身,“长老”的招呼随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逦,次序井然,应是这群轻浮少年最有规矩的一刻。

  形容威严的中年人握了捆书简,身畔弟子揹著覆布竹架,从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断,书架里堆满了类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毋须逞骄露横,自有一派贵冑风范,连跑堂杨三也不敢造次。中年人本是径直走向应风色那一桌,却在独孤寂等人的桌畔驻足,盯了那僵尸一般的苍白男子片刻,微眯的眼眸一眦,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虽乍现倏隐,已令梁燕贞心头一震,难以与之相对。

  (这人是……是顶尖高手!)

  僵尸男子却没事人儿似的,一拨浓发露出瘦削的面庞,怡然道:“许久未见,咱们就别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这儿还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饮一杯,倒转杯口以示无余。

  中年男子点头。

  “逍遥不履城山遍,渌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太羡慕的话,山上就要伤脑筋了。”僵尸男子耸了耸肩。“他们还不算太糊涂,终是教勇于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鳞绶。”

  梁燕贞垂落视线,见中年男子腰间系了条靛黑带子,在逐渐微弱的日光下,回映着斑斓的紫红鳞纹,大吃一惊:

  “他……他竟是奇宫的紫绶长老!”娇躯绷紧,本能去握短枪包袱,却被爱郎按住。独孤寂拇指轻扣女郎脉门,度入一股绵和真气,梁燕贞顿觉浑身暖洋洋提不起劲,惶急、紧张、悚栗……等,俱都荡然无存。

  梁大小姐并非少见多怪,惊诧完全是合理的。

  指剑奇宫的披绶长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鳞绶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宫最盛时,各脉披紫鳞绶者不过一二,是有资格代表一脉竞逐宫主大位之人。独孤寂闯山所能遭遇的最强阻力,就在这些紫鳞绶当中。

  无论男子身属何脉,一旦知晓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图,这始兴庄的樗树广场立成修罗战场。整座龙庭山,绝没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论个人。

  中年男子目无余子,专心同僵尸男子交谈,很难说是忌惮、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见过风色和飓色了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僵尸男子再斟一杯饮尽,倒转杯盏。“有你照拂,没啥好不放心的,别跟人说见过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难醉,劣酒则非……孙少爷,你们庄里就卖这种破烂玩意儿?”仰天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砰的一声,五官朝下,整颗脑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几传出如雷鼾响。看来这一砸没能把他鼻梁骨砸平,依旧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盘揣碗,总算没被他的头锤砸翻酒食。中年人眸光如电,不动声色旋扫一圈,拱手:“龙庭山下,来者是客。区区惊震谷奚无筌,敢问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却是对独孤寂说。

  ——果然是奇宫“无”字辈的高人!

  指剑奇宫雄峙东海,传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无色”之中,“寒”字一辈既无建树,人丁又寡,如先宫主应无用等“无”字一辈的人杰英才,多由“物”字辈的诸长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辈趋于凋零的三四十年间,龙庭山均由无字辈当家,在武林中亦属罕见。

  若非十年前那场牵动武林的妖刀之乱,奇宫折损大量无字辈菁英,往后二三十年内,指不定还是这辈人的天下,也不致沦落到眼下这般,由一名无字辈领着十几二十个色字辈小娃娃出门的窘境。

  东海乃天下武道滥觞,指剑奇宫卓尔立于东海武道之巅,位列“三铸四剑”正道七大派,份属四大剑门,源远流长,门户既深,外人难知根柢。然而即使是梁燕贞,也知“无”字辈主宰奇宫逾三十年,从五六十岁的隐逸高手,到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都有可能是无字辈,本领却有云泥之别。

  “奚无筌”这个万儿梁燕贞闻所未闻,但她本就喊不出几个奇宫的高手来,此人既腰系紫绶,肯定是惊震谷一脉的头人,威仪气度亦非泛泛,断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谁知独孤寂懒惫一笑,依序指来。“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还有路上随便捡来的丑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驾啊。”连拱手都毫无诚意可言。

  这种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针对。

  梁燕贞几欲晕厥,奚无筌身后的弟子们无不色变,几个血气方刚的手按剑柄,怒喝道:“你说什么!”余桌的奇宫弟子也怒目而视。龙方飓色本欲上前打圆场,却被应风色拉住。白衣少年神色凝肃,冲师弟摇了摇头,细细打量出言不逊的落拓侯爷,全神戒备。

  “不得无礼。”奚无筌举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独孤寂一拱手:

  “打扰了,请。”从容走到应风色那桌落座,众人才跟着坐下。

  奚无筌目光挪远,冲不远处挤满了嫡系惊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闹的一桌扬声道:“无碧,过来坐。”一名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浑身剧震,白著脸踅过来,垂头丧气如赴刑场,夹着尾巴坐在他身侧。

  奚无筌翻过茶盏,搁在他面前,龙方飓色见机极快,赶紧为面色煞白的年轻人斟满,笑道:“喝茶,平师叔。”其实平日里厮混戏耍,他们都管这没大几岁、内向害羞的年轻人叫“小师叔”,不无促狭奚落之意。龙大方料奚师伯对这个“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过了这坎。

  平无碧是元太师叔生前收的关门弟子,也是整个龙庭山上最后一位无字辈。元太师叔坐化后,奇宫里就再没有寒字辈了,按理也不能再出无字辈。毕竟“代师收徒”份属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绝续的关头,等闲不得轻用。

  于是乎,明明该是色字辈的“小师叔”,倒楣地成了无字辈。在龙大方看来,奚师伯是真拿小师叔当平辈,不让他和他们玩在一块,以免乱了规矩,督导他的日课也特别严格,平无碧畏如猛虎,成天嚷着想死。

  “你都不知道风色多羡慕你。”

  有一回他实在听不下去,把平无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吓唬他。“刀头舔血,生死顷刻,你以为走江湖是过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少在这儿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你跟师叔这样说话,我告师兄去。”惊震谷一贯没出息,但这小师叔在里头也算奇葩了,就没谁能讲出这等孬词来。

  龙大方在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眯眯搁他脸上。“对不住啊,小师叔。要不我同小师叔道个歉?保证啪啪地响,又热又爽。”

  风云峡打架都来真的,绝不掺水。平无碧登时缩卵,没敢再摆师叔派头,见应风色上前将龙大方拉开,料想应不致挨揍,大著胆子嚅嗫道:“同是山上人,你们风云峡最爽了,上头也没人管,爱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说,大伙都羡慕你们哩。”

  应风色停下脚步。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龙大方面色丕变,要拉已然不及。应风色霍然转身,“喀喇!”一拳陷入平无碧颊畔的树干,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温黏。平无碧顿觉满眼赤红,以为脑袋开了花,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平日总以贵冑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应风色,恶狠狠地俯视他,仿佛用眼神就能将他碎尸万段。平无碧从未见他如此狰狞,更不明白何以如此。本来人就少的风云峡,如今只剩应风色和龙大方,龙大方还是山下来的记名弟子,就算没学会半点武功,也不算个事,反正迟早要离开。

  大家都羡慕死他们了,真的。

  俩小孩占著一脉的据地资源,镇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唤仆役,上头还没有烦人的师长,想干嘛就干嘛,做神仙都没他们俩逍遥。应风色干嘛为了这种好事大发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绷带的应风色,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惧从此深植平无碧心中。被奚师兄抓来这一桌,给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围在中间,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

  “别忘了你的身份。”奚无筌垂眸饮茶,并未看他,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让他在两名色字辈的“后辈”面前,被训斥得太过明显。“你是他们的师叔,莫行惹人非议之举。”

  “我没……明白了,师兄。”

  奚无筌一眼就将他无力的辩驳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冲动。

  他年轻时的性子远远称不上雷厉风行,硬要说的话,也就是疏放一些、贪爱自由,否则也不会得到“酒颠诗魔”的浑号。经过渔阳的惨痛教训,现在他总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走极端便是福”。无碧这孩子是软弱了些,但本性还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罢。

  如果能多像风色一些,就好了。奚无筌心想。只不知其他各脉的老家伙们,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恒的白衣少年,这敏锐的孩子却未像往常那样,夷然无惧、甚至跃跃欲试地转过目光,迎接挑战,而是垂敛眼眸,啜饮著淡薄的粗茶。这已说明许多事。

  他不想谈。关于师长,关于偶遇,关于风云峡的未来……他通通不想谈。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啊。奚无筌暗叹著,提声道:“小二哥,拿点吃食来可好?咱们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脚。”杨三回过神来,砰的一声,阖上最后一条门板,嘶嘎粗哑的声音从门隙间传出:

  “不卖不卖!本店打烊啦,太阳下山前要封庄,喝完茶快走罢!”

  众人面面相觑。距离舖门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剑柄,一人便要上前卸开门板,将这无礼至极的乡人拖将出来,狠狠教训,却遭奚无筌制止。

  乌浓须鬓间夹着缕缕银丝的中年人望了龙大方一眼,身形矮壮的少年难得不见嘻皮笑脸的模样,只是欲言又止。

  奚无筌看在眼里,藉举杯掩口,道:“原来这就是你带我等来此的目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异的?”

  “弟子也不好说。”龙大方露出一丝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罢?往年只有过年才回,待三两天便走,也不觉怎的。今年除了过年,小婶婶过门时回来几天,小叔叔过世时又待了大半个月,才觉得处处透著不对劲。”

  一直缩在凳上的平无碧会过意来,瞠目结舌:“你……你是故意赚大伙来此?绕了一大圈还兼程赶路,根本没有什么风味小吃?龙大方!你连我师兄都敢——”声调不觉扬起。

  奚无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声!”内力贯通竹简,如蛇窜过桌板,一瞬间透胸闭穴,平无碧最末一个“骗”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动,张嘴冒汗,眦目垂涎,状甚狼狈。

  这趟白城山之行虽不赶时间,但回程绕道章尾确是兜了大圈,换成别的长老,肯定嫌麻烦,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训龙大方一顿。

  但奚无筌在所有披绶长老中,最不拘门户之见,对各脉弟子一视同仁,绝不徇私。龙大方从得知奚长老领队起,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陈家乡的风味小吃、人情风土,说得众人食指大动。

  奚无筌一向鼓励弟子们增广见闻,才带了忒多年轻人下山,遂应龙大方之请,来到始兴庄。

  应风色虽觉有异,但以为只是师弟想家罢了,此际才知有这等内情,不禁蹙眉转头。“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龙大方苦笑:

  “就觉得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村里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个个都怪……总之就是很不对劲。况且光咱俩来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派不上用场——”见师兄神色一黯,惊觉此说伤人,小声道:“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恼我。”

  “不,你说得对。”

  应风色沮丧不过一霎,随即正色道:“始兴庄处处透著古怪,必有蹊跷。”转对奚无筌。“长老,龙大方假公济私,诓骗长老来此,的确是大大的不应该。我风云峡如今人寡力弱,不能为门下解难,弟子忝为代理,亦有责任,回山之后任凭长老处置,绝无怨言;今日之事还望长老不弃,为弟子们一探究竟。”

  “……师兄!”龙大方心中感动。应风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别说些恶心巴啦的”。锦衣少年面露微笑,举拳与他拳面轻触,一切尽在不言中。

  “村里的不对劲……”奚无筌朝丑新娘和落拓贵人那桌一瞟:

  “是从外头来的么?”

  龙大方摇头。“那三人我是头一回见。小婶婶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庄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看得出她其实很悲伤,不会是坏人。”

  “那就是村子里的问题了。”

  应风色环视四周窗牖紧闭、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后定睛于门板封起的茶舖前。门缝里一只黄浊无神的眼睛与他相对,不闪不避,意味不明,怪异得难以形容,不知是杨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龙方氏乃鳞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奇宫诸脉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则失情悖理,徒惹讪笑。”奚无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盏,沉声道:“下回有事,你们须直告师长。惊震谷与风云峡虽属两脉,却是在一个宗门之下,在‘长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们的师伯。这声师伯难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换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叩!”茶盏抵桌,潜劲又至,平无碧被封的血脉顿时解开,身子一颤,垂落双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无筌复斟且饮,悠然提气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龙庭山近在咫尺,咱们不赶时辰。”这是说给所有人听——包括随行弟子,以及躲在门缝后窥视的不明人等——奇宫众人明白长老之意,纵使对龙大方有怨,也无人敢再投以愤懑的眼神。

  独孤寂本想激他一激,当是闯山前练练手,不料奚无筌非仗势侵凌之辈,挑衅顿失标的。十七爷敲著僵尸男子脑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养好呢,还是你面子大,忒能镇住场面?”僵尸男子兀自呼呼大睡,并未搭理。

  落拓侯爷将目光转至对面的丑新娘。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现今奇宫惊震谷一脉的头面人物。”贝云瑚好整以暇,淡淡说道。“武功如何,我没资格评论,不过这位奚长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艺,而是旁人难及的英雄事蹟。”

  独孤寂冷笑。“奇宫无字辈里,除失踪多年的宫主应无用外,只‘琴魔’魏无音和‘刀魔’褚无明二人堪称英雄,可惜一死一残,已自江湖除名。这捞什子‘酒颠诗魔’听来就不像个能打的,有甚了得?”

  琴、刀二魔扬名天下,皆与十年前的妖刀之乱有关。

  当其时,妖刀蛊惑人心,杀戮极重,正道无法抵挡,遂有长者召集六位侠士,合称“六合名剑”,以正剑破邪刀,最终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异于一身的刀尸蛊王,使武林恢复平静。

  这场灾祸几乎将东海正邪派门卷入,死伤枕藉,且不说牵连百姓处,光是牺牲的高手之众,已是百年间所仅见,乃至乱平十年来,东海武林元气未复,无论武学或宗门,都出现难以弥补的断层。

  若无“六合名剑”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灾害,故这六位一时俊杰,才享有英雄的声誉尊崇。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极广、地位甚高的豪杰耆宿,却不能僭称英雄,“酒颠诗魔”奚无筌也不应例外。

  “这位奚长老的英雄事蹟,恰与妖刀有关。”贝云瑚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早在四柄妖刀浮上台面、以杀戮开启蛊王之争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于东北渔阳地方现世,为祸甚烈。这柄赤眼相较其余三刀,非以快利见长,也不是特别嗜血好杀,却能蛊惑女子,令她们心甘情愿为刀所役,无声无息地暗杀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凭这点,便足以瓦解渔阳地方的武林势力。”

  当时白马王朝尚未建立,旧朝既倾,天下纷扰;饶以形势严峻,在妖刀之乱将末,东军统帅独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调查,并于事后写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书,卷帙浩繁,钜细靡遗,可惜成书于独孤寂两次造反之间,十七爷身陷囹圄,无缘得见,还得从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蛊惑女子……”独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于胸的万事通模样,没词儿也要硬挤出话来,搓手嘿嘿几声,笑得无比猥琐。“莫不是刀上涂了春药?”

  贝云瑚撮拳击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年操纵妖刀的阴谋家一直没能找到,原来这赤眼却是十七爷干的好事。”

  “……有这种刀,怎不给爷来一把?”独孤寂活像吞了只苍蝇,没好气道:

  “说下去说下去,别卖关子。你想讨赏钱不成?”

  贝云瑚淡淡一笑,续道:“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淫毒,能将贞洁烈女变成荡妇,无药可解,在渔阳地方害了许多人。那渔阳位于东海道的东北一隅,与北关接邻,向为北域门户,虽有许多古老门派,毕竟偏僻了些,纵使闹得沸沸扬扬,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听说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宫的‘无’字辈高手,昔日得宫主所允,离山隐遁,远走渔阳,被卷入赤眼之祸,龙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态,始知其危。然而奇宫无主,谁也拿不了主意;与这名高手交好的师兄弟们,又或他脉中心肠滚热、见不得门里颟顸作派的弟子,纷纷以个人的名义赶赴渔阳,欲救援同门,除魔卫道。”

  “这般热血的开头……”独孤寂喃喃道:“肯定有个惨澹的收场。”

  “你怎么这样说!”梁燕贞正自向往,闻言圆瞠美眸,嫌爱郎大煞风景。

  “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惨澹。”贝云瑚轻道:

  “据说前后赶赴渔阳的无字辈弟子,共计二十五名,最后只一人活着回来。数目虽少于妖刀正式祸世,因挺身对抗而不幸牺牲的门人,他们却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对消灭妖刀有着深远而关键的影响。

  “为此,在龙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观里,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著这廿四人的牌位,以纪念他们伟大的贡献。”

  独孤寂一语成谶,却没半点欣喜得意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似有些黯淡。梁燕贞无言以对,半晌才接口道:“活着回来的……就是那位惊震谷的奚无筌奚长老了吧?那件‘伟大的贡献’……又是什么?”

  “解方。”贝云瑚正色道:“他带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后的妖刀圣战之中,再没有女子因此受辱惨绝。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