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舞月扬 第3章

  西夏天佑民安五年九月,左厢保泰军司,天都山行宫。

  行宫之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柱,所有的侍卫武士皆在大殿之外百步成排站定,披甲带刀,合戈持戟,杀气腾腾,好似一道铁打的人墙将大殿围了一圈。他们是西夏最精锐最亲贵的御围内六班直,他们护卫的是大夏最高统治者,当今梁太后。

  大殿之内寝殿,一个三十余岁的明艳美妇身着薄纱,带着无尽的媚意,正尽情享受着年轻强壮的肉体带来的水乳交融的快意。丰盈赤裸的胴体跨坐在一具强健的男人肉体上,黑森森多毛的肥硕阴部贪婪的与男人下体紧密交合,坐压在上,妩媚光滑的柳腰放肆的扭动着,胸前浑圆沉甸的巨乳微颤,暗红色的双丸好像两颗硕大的紫葡萄,显示出被无数男人开发的淫乱熟透的浓密韵味。

  除了身下侍奉之人,在她的面前床上还有一个俊美的少年男子,看年纪最多十六七岁,一丝不挂的身躯白皙健美,肌肉匀称。胯下那玉笋般漂亮的阳具充满生机的勃起。美妇带着满脸的荡意,叼着男子的玉茎吮吸舔弄,鼻息之中发出唔唔的细吟,好似快乐,又好似饥渴,仿佛在品尝什么世间美味,口水搅动着舌头,将敏感的龟头含吸夹弄,啧啧有声,充满了淫靡的气氛。

  “太后,臣……臣……”

  年轻的美男子紧皱眉头,咬牙苦忍。他面前这个美妇正值虎狼之年,平日里索需无度,每次侍奉交欢,都要把自己榨干吸净,恨不得连皮带骨的吞下去才好。

  刚开始自己觉得对方身份高贵,自己能与神圣不可侵犯的当朝太后燕好交欢,身份的巨大差异让自己有种禁忌的刺激快感。但是时间长了习惯了之后,觉得也无甚希奇,反倒觉得这个女人仗着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为所欲为,丝毫不顾皇家的体面,尽情放纵自己的欲望,所作所为简直不配作为西夏太后的身份。

  “忍住,莫要尿出来。”女人的发丝凌乱,满脸潮红,口鼻之中呼出的气息充满情欲的媚气。同时张嘴将整条肉茎完全吞了进去,男子的身子一阵颤抖,腿完不由自主的发软,腰开始痉挛似的扭动,那快感让他难以把持。

  身下的男人搂着女人丰满的屁股,揉弄着,坚挺的阳具在湿粘的嫩肉中搅动,阴唇沾满淫水摩擦着阴囊,发出淫靡的水声。这女人虽然已青春不再,但是内里的卵穴却是紧密有力,夹的很紧,让他很爽。

  这就是西夏至高无上的太后,如此贵人居然淫荡的跨在我这个低贱之人的身体上婉转承欢,丝毫没有太后的尊严,何等刺激。

  年轻的美少年一阵颤抖,毕竟忍耐不住,腰部不由自主地摇动起来,就在他感觉要喷出来之时,急于想把阳具从女人嘴里抽出,但是却被女人牢牢按住,顷刻之间如潮快感淹没了他的神经,浓热的阳精喷涌而出,完全泻到了女人的嘴里。

  女人用力将阳具含进喉咙最深处,贪婪的吸着,好像在品尝世间的美味一般,将阳精完全吞咽下肚。

  “臣死罪!臣死罪!太后开恩!太后开恩!”

  清醒过来的美少年吓得魂不附体,竟在太后口中尿了,污了太后的玉口,这是何等的大罪。他腿都软了,连滚带爬的下了御榻,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无用之物,滚!”女人凤眼含煞,声音虽不大,但是却饱含威势。美少年吓的衣服都不敢穿,屏风后转来两个披甲宫女,眉清目秀却身形矫健,上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抓住美少年,不由分说便拖到后面去,美少年连喊都不敢喊,面无人色的光着屁股被带走了。

  身下的男子看见了只做没看见,这太后虽然放荡淫乱,但是喜怒无常,若是不遂她的意,便是刚刚才纵情交欢,转眼便叫你人头落地。此刻他只有更加卖力的挺身,只是将那肉杵猛往阴肉中捣,女人在他身上连续哆嗦不停,显然情动之极。

  突然女人气喘变粗,阴中夹紧,然后身子俯下,压在男人身上,沉甸甸的乳房压在男人胸膛,双手抱紧男人,双腿也勾曲别紧男人大腿,口中发出好似哭声似的呻吟,只是扭动屁股,内里蠕动磨着,最后一阵猛烈的哆嗦,阵阵热汁泻出,男人见机只是慢慢停住,任由她趴在自家身上,根据经验,待会儿缓过劲来还要

  有第二轮的……

  两个时辰之后,天都山后山。

  后山多石窟佛像,西夏贵人大多信佛,西夏遍地都是寺庙,香火供奉不绝。

  此时虽已深秋,但是后山却是依旧绿树成荫苍翠如春,巨大的石佛姿态各异,却是别有一番景致。与前山军寨刁斗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相比,却也是相映成趣。

  天都山这个弹丸之地,对于西夏和宋朝来说,都有着特殊的意义,当然对于宋朝来说,大多数却是苦涩的。而对于西夏来说,天都山就代表着他们李家王朝的发迹史。西夏每次发动战争,都要在天都山点集人马,议定攻击方向。从李德明攻吐蕃开始直到李元昊时代好水川、定川寨,几十年间天都山见证了党项族征战四方,称霸河西的历程。

  宋朝元丰西征时,熙河路主帅李宪会同吐蕃首领董毡,力战收复河西重镇兰州,随后兵进天都山,一举攻破天都寨,放火将这个夏主行宫几乎烧成白地,为宋朝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但之后由于泾原路主帅高遵裕嫉贤妒能,排挤猛将刘昌乍,终于坐失灭夏良机,至有灵州之败,数十万宋军功亏一篑,而天都山最终又被西夏夺回,西夏终于从亡国的阴影中顽强的挺了过来。

  可以说天都山和大漠深处的地斤泽一样,都被西夏视为“福地”。而历代镇守天都山的,都是西夏国中的名帅重臣,其中最有名就是党项八部之中赫赫有名的豪族野力氏。

  从古至今,野力部在党项部族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大部,尤其是元昊时期,野力族更是人才辈出,权倾西夏。野力余乞、野力旺荣兄弟等都是一时人杰。元昊正是用了此二人之谋,才有好水川之胜,后更娶了野力余乞之女为后,而野力余乞镇守天都山,麾下精兵数万,号“天都大王”,权威一时无两,那时也是野力氏最强盛的时期。

  不过后来野力氏兄弟为仁宗朝名将种世衡设计诛杀,骗得李元昊自断臂膀,野力氏被迁往夏州弥陀洞,改镇神勇军司,野力氏从此便一蹶不振,虽然还是世族豪强,但是再也无复当年之风光。而新起之仁多族等“新贵”,以有后来居上之势。

  此时,神勇军司统军野力名荣正站在后山石窟群像前,毕恭毕敬的看着身前那仔细端详着庐舍那大佛石像的女人。

  能让他风尘仆仆从夏州赶往天都山的,只有西夏的最高统治者。

  在他身侧,数以百计锦袍铁甲的御围内班直侍卫持戟合戈,侍立周围。而这女人身后十余名西夏重臣大将,各个也都是亦步亦趋小心翼翼。毕竟眼前的这个明艳威严的女人,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力的女人之一,当今西夏国主李乾顺的亲生母亲,小梁太后。

  作为西夏重臣,野力名荣自是清楚现今西夏是梁氏专政,但是他并不具有他的先辈野力余乞那样的才能和抱负,不管是谁专政,只要西夏的国主名义上还是姓李,他便还是本本分分的做西夏的臣子。在他活着的时候保持住野力氏在党项各族中的地位,并且安安稳稳的交给下一代,做一个武将该做的事,这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至于嵬名氏和梁氏之间到底有什么纠结,他不打算去掺和。西夏的权力斗争向来都是血腥而残酷的,搅得过深有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给赔进去。

  况且,梁太后和当今国相梁乙逋他们兄妹之间的龌龊,现在已经明朗化了,此时梁太后身侧的重臣之中,赫然竟有韦州静塞军司都统军兼领左厢六军司仁多保忠,西寿保泰军司统军嵬名阿埋,栩卫马军司副统领兼御围内六班直统领妹勒都逋,灵州翔庆军司都统军兼领兴庆府卫军叶勃埋等人在列。

  妹勒都逋和叶勃埋乃是梁太后心腹,分统御围内六班直和兴庆府卫军,太后出行自要随驾,但是仁多保忠和嵬名阿埋乃是出名的国相梁乙逋的政敌,此时却出现在梁太后的身侧,而梁乙逋却不在,其中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任何稍有政治嗅觉的人此时都不应轻易表态,野力名荣早就打定主意,待会儿除非太后问到自己,自己绝不轻易开口,祸从口出,金玉良言啊。

  “太后,国相有表上奏。”一名内侍手捧奏章,跪下捧至头顶。

  “又是要求领兵的吧。”梁太后不屑的冷笑一声,拿起表章看了一遍,“国相奏称愿领兵出征,言本宫万金之躯,不宜轻离兴庆府,以使天下疑惧,不知诸公如何看法。”

  “太后,臣以为国相其意虽忠,然见识却有限。东朝凶暴,犯我韦州,此时正宜兴兵问罪。太后以国母之尊亲自点兵,正可鼓舞军中士气,使东朝知我不畏强暴之心。且国相所领右厢诸军司非与东朝接壤,点集兵马运转千里,劳民伤财,此非太后爱民之道。”

  仁多保忠和嵬名阿埋抓住机会连连进言,他们早知梁太后的意思,此时不下猛药,更待何时。

  “太后,国相典兵日久,久做威福,军中只知有国相不知有太后,常此以往,非朝廷保全老臣之道,亦有伤太后之名。太后请三思。”

  在场的几乎全都是梁乙逋的对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开始进谏。

  西夏梁氏专政久矣,凡是忠于嵬名氏的臣子无不想结束这种太阿倒持的局面,只是苦无机会。现如今终于看到一线曙光,哪能坐失良机。

  当年梁乙埋虽然专擅国政,但是此人其实志大才疏,除了擅长权谋之外,治国治军其实并无过人之处。但是其姐梁太后乃是女中枭雄,工于心计且杀伐果决。

  梁乙埋虽为国相,但是事事以梁太后马首是瞻,两人配合紧密,且掌握着秉常这个大义名分,方能挟天子已令诸侯。现如今梁乙逋为相,同他父亲一样志大才疏,而且为人粗鄙不堪,连他爹都不如。却又不服他妹妹梁太后,梁氏内讧在即,正是重整乾坤之时。

  三月韦州大败之后,半年间梁乙逋屡次上表请求点集人马,报复东朝,都被太后拒绝,可知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心病,太后已不欲国相久掌兵权。权力欲过强的两个人碰在一起的话,必然是只能有一个人最后留下来。而梁乙逋和梁太后之间应该选谁,这是不言自明之事。

  对此梁太后自己心里也清楚。

  这些人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支持自己的,几乎没有。如果自己不是乾顺之母,恐怕他们都不会正眼看自己。但是没关系,大家都是相互利用而已。自己的这个哥哥,现在已经是忘乎所以了。他忘了没有自己的支持,他始终就不过是个国相而已。

  梁氏是需要依附李氏才能存在的,如果妄图取李氏而代之,只能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当年她的父亲梁乙埋和姑姑老梁太后只是幽禁了她的丈夫秉常,就激的西夏国内险些爆发内战,要不是宋军犯境又逼得大家团结在一起,只怕白上国早已分裂多时了。

  这些党项贵人效忠的,只是李氏而已。

  而自己这个哥哥,现在居然已经有了取李氏而代之的心思。早就有人向自己报告,每得东朝岁赐,梁乙逋便在人前夸耀:“嵬名家有如此功否?中国曾如此畏否?”还说什么:“吾之连年点集,欲使南朝惧吾,为国人求罢兵耳。”这种话居然也说的出口,他以为他是景宗皇帝么?

  当初之所以许他执掌兵权,乃是因为梁氏树敌太多,不掌权不行。而且梁氏若要地位稳固,只有发动战争,将内部矛盾转移。但是此时梁乙逋在军中不断安插亲信,潜谋篡夺,竟然连她这个太后也不放在眼中,这已经超出了梁太后的底限。

  梁太后和她的姑姑不同,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作为一个女人,她知道自己的地位只能依附于自己的儿子乾顺。只要乾顺是西夏国主,那她就是西夏至高无上的国母太后,永远享受着最高权力。而梁乙逋若是取乾顺而代之,自己算什么?

  还能是太后吗?

  即使梁乙逋最后真的成功了,与自己又有何好处?梁氏一门的荣辱兴衰,与自己何干?我只要我有生之年都能尽情享受权利带来的美妙滋味就好,只要有了权力,自己的一切欲望就能尽情得到满足。要让自己为了家族放弃自己的权力和地位,想都别想。在西夏的权力斗争里,亲情从来都是靠边站的,实际上整个西夏的权力斗争历史就是一部亲戚之间互相谋杀背叛的历史,为了权力子可以杀父、母可以囚子,再出一个兄杀妹也不稀奇。

  况且便是从现实来说,梁乙逋也已经不适合为帅,自东朝以章楶经略环庆以来,西夏兵锋屡次受挫。韦州之败,更是令西夏颜面扫地,急需一场胜利来挽回颜面。而梁乙逋自夸的那些“赫赫战功”,在梁太后看来,真是厚颜无耻之极,因为真实的情况,她是心里有数的。

  天仪治平二年七月,梁乞逋命仁多保忠发兵攻泾原,被宋泾原总管刘昌祚阻击,败还。

  八月,青唐吐蕃首领阿里骨叛宋,梁乙逋发倾国之兵联手阿里骨攻宋熙河路,吐蕃西夏联军二十四万,围攻河州十余日不克,反而损兵折将万余人,再次大败而还。

  九月,侦知刘昌祚病重,再次命仁多保忠发兵十余万攻泾原路,结果反被庆州知州范纯粹乘虚发兵袭取曲律山,仁多保忠仓促撤兵。仁多保忠于此战后公然指责梁乙逋“不知兵”,所下尽是“乱命”,好不容易按下的国内矛盾再次抬头。

  天仪治平三年正月,梁乞逋率兵侵府州,被宋将钳宗翌伏击,损兵千余人,大败。

  三月,又率兵袭击德静砦,被宋将张诚击退。

  四月,率兵攻塞门砦,结果被宋兵乘虚反攻石堡砦,破洪川砦,族帐被杀掠数千人,牛羊牲畜损失数万,无奈之下被迫撤兵。

  天佑民安二年九月,梁乙逋率兵十五万掠河东,被河东藩骑之中着名骁将孙贵连续以奇兵突袭,十余万人竟然对千余敌军无可奈何,连吃败仗之下最终无奈撤军。

  可以说梁乙逋典兵这数年之间,对着宋朝败多胜少,基本上周围这一圈能碰的钉子全都碰了一遍了,如此拙劣的战绩,居然还口出狂言,自比李元昊,也难怪仁多保忠等统兵大将对他不服。所以趁现在,自己也是一个树立权威的机会,自己要让梁乙逋看看,谁才是西夏真正的最高统治者。当年辽国的萧太后不是也亲自率军南征,最终与南朝签订了谭渊之盟。萧太后乃是女中英杰,难道我便比她差了不成?辽国的太后能成就的功业,我西夏的太后一样也能成功!

  “诸公所言,此次出兵,本宫当亲自典兵?”语气虽是询问,但是实际意思不言自明。

  “太后若亲自典兵,吾等愿为前驱!”十几位重臣呼啦一下跪了一地。

  “既如此,本宫便亲自典兵,与东朝一决高下!”梁太后志得意满,心中已经知道这些手握重兵的诸侯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些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传旨给国相,就说国相劳苦功高,且足疾未愈,此时劳烦国相,非国家待功臣之道。只命国相坐镇兴庆府便可,此次出兵,本宫当御驾亲征。”

  “遵旨。”众人跪地领命,仁多保忠和嵬名、妹勒等人对视一眼,心中清楚的知道,有了太后的支持,胜局已定。

  梁太后看着这些恭敬跪领自己旨意的重臣们,心中涌起巨大的满足感。那种感觉,实在难以用语言形容,就像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围绕在她身边,她任何欲望都会得到无穷无尽的满足一样。这就是权力的美妙之处,只要自己拥有权力,就无所不能。只要自己拥有权力,轻轻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为她去死,就能让这些称霸一方的枭雄豪强俯首听命,此时,莫名的兴奋充盈着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丝神经,自己乃是天下至尊,自己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天下万物的命运。

  火热的骚动在她的体内再次燃烧起来,自从丈夫秉常死后,她就肆无忌惮的挑选男人来满足自己饥渴的肉体欲壑,至于伦理廉耻,她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拥有最高权力,谁敢表示异议?她深信权力就是一切,自己需要男人,自己喜欢男人,那么自己就要拥有男人。

  修长有力的玉腿在长裙的遮掩下又禁不住为微微的颤抖起来,那强有力的火热雄根有力的填充自己的空虚饥渴,那欲仙欲死的快乐高潮……

  她的眼神禁不住又瞄向那个年轻英俊的内侍,没有去势的内侍都是她的性奴隶,他们存在在宫中的唯一作用就是满足自己的肉欲直到自己厌烦为止。想到那雄壮健美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有力的碾压深入的美妙滋味,那肌肉上分泌的汗味,充满了雄性的迷醉,自己体内的熔炉将男人的精力贪婪的吞噬吸干时那种快感。

  “摆驾回宫!”在她转身的时候,她的脑海中仍萦绕着香艳淫浪的情景,这就是权力的好处,如果不能随心所欲,要权力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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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元佑七年十月初一,环州。

  此时的陕西诸路,早已是风声鹤唳。双方断断续续打了快一百年的仗,可说是早已互相知根知底,彼此之间并无什么秘密可言。自半年前折可适破韦州以来,即使是普通百姓也知道西夏决不会善罢甘休,早晚必然要发动报复。

  九月中旬,边境的谣言就开始传播,说是西夏又要大规模入寇,之后各路军

  州派出的探子发现西夏延边静塞、保泰、翔佑、嘉宁、神勇诸军司的兵马均有大

  规模调动的迹象,而西夏境内潜伏的细作们传回的情报大减,这说明西夏已经开始有意识的加强戒备,盘查道路,隔绝交通,根据经验这往往是有大动作的预兆。

  接着总算有确切情报传来,西夏又在天都山点兵了,聚集各路兵马,这次不知道哪路又要遭殃。从首当其冲的泾原路开始,警报军情随着流星探马一路路的传下去,熙河兰会路、秦凤路、环庆路、麟延路等陕西诸路都已经处于高度战备状态,由于地势处于劣势,无险可守,既无法判断此次西夏会攻打何处,又无法聚重兵于险要把守,所以天都山一旦有警,各路都得戒严,镇戌军和渭州等地已经开始深沟高垒,只等西夏来攻了。

  而西夏自得意永乐城以来,每次出兵往往动辄数十万人马,以绝对优势之兵力围攻宋军一城一寨,力求在援军抵达之前一战得手,若是预定时间内不能得手也决不停留,立刻撤兵。

  而宋军因为事先无法判断敌军攻击目标,无法预先聚集重兵迎敌,只能平均分配兵力于各塞之中,往往一城一寨之守军只有数千人,每次遇敌围攻都会陷入苦战。有时援军来不及到达便已陷城,去年定西城、土门堡大败,河东名将李仪战死殉国,便是如此。

  通化县城南关集市,长安正店。

  作为环州所辖唯一一县,通化县实际上也是环州州治所在,通化县衙和环州州衙同处一座城池之中,通化县城实际上也是环州州城,作为被朝廷评为下州的环州境内唯一的上县,其繁华自然也是一州之首,其他四镇马岭、木波、石昌、合道等,都无法相提并论。环州原本藩汉杂居之地素称难治,但是好在朝廷派往此处牧守的都是一时名臣良将,从仁宗朝时的名将种世衡开始,种家祖孙三代到种师中都做过环州知州,几十年来环州虽然历经战火,但是始终屹立不摇,而且在一代代守臣们的治理下,竟有越来越繁华之趋势,迄今为止,主客户七千余户,丁口万余,而且本地特产的药材甘草,还被选为朝廷御用贡物。

  南关藩市乃是藩部聚居之处,西北之地本是羌人之地,各种羌部藩部遍地都是。现今朝廷的禁军之中,就有藩落马军的军号。陕西之地的禁军与其他各路不同,除了教阅厢军之外,便是藩部乡兵也可升为禁军正兵,而且藩部之中有不少人自家有马,遇战从征,不少藩人都是父子三代几十年为官府卖命打仗。仁宗朝时,陕西藩军最盛之时号称十余万强人藩骑,西据元昊屡有战功,即使到了元佑年间,不少滥竽充数之人虽被战火淘汰,但藩人的势力依旧强盛。

  而这长安正店乃是藩市中的一间普通客栈,只因老板是长安人故此取了这个店名。此时店内食客寥寥,掌柜伙计都各忙各事。却见门外走进一老一少两位道人,看衣着打扮风尘仆仆乃是游方道人,为首老道看起来面容苍老,仙风道骨,手持拂尘,背背宝剑。而后面那个年轻道士看似他的徒弟,相貌英俊,有点玉树临风之态,手持一条幡杆,背背一个大包袱。

  河西之地虽然崇信佛教,但是宋朝对佛道宗教之态度相当开明,并不刻意干涉。而且庆州城大人多,三教九流汇聚,有几个道士出没也不稀奇。道人进了门后,那掌柜抬眼一看,停了正在记的账本,拱手问道:“道爷是要住店还是用饭?”

  “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不知天字一号正房在何处?”

  那掌柜眼角一跳,仔细端详这道人两眼,却见他一脸平和之色,手中拿出一枚熙宁通宝轻轻放在柜台上。掌柜拿起铜钱看了看,对着旁边的伙计说道:“上房一间,还不带路。”

  那两名道人被引进了后院一间房中,门一关上,那年轻道人即潜身闪至窗棂下听了一阵,确定外面有两个人守着。回头看看老道,却见他根本也不看他一眼,眯缝着眼老神在在的似乎打起坐来,于是也转身回来,将包袱放在桌上。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一个商人打扮得汉子闪身进来。

  “你是何人?”商人神色警惕,盯着老道,显然已经看出这两人身怀武艺。

  “阁下又何必问,贫道此来见的不是阁下。”

  “你虽有信物,然章帅不是随便何人都可见的。”

  “贫道只是传个口信,此次西夏聚兵,乃是明攻泾原路,暗袭环州。兵马出动当在二十万,而且乃是梁太后亲征。贫道不辞劳苦来此地,便是望章相公早作准备。且贫道还有一物,可助相公拒敌。”

  “何物?”

  老道指了指那年轻道人背着的包袱,那商人却皱着眉头,说道:“打开。”

  他虽是章楶心腹,但是章楶此人平日里心机深沉,御下极严,很多事情便是他这个心腹也不得于闻。他不知这俩道士是何来历,但是他有义务防患于未然。在他确定这个包袱里面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之前,他绝不会让这个包袱接近章楶。

  年轻道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一脸傲气。商人冷笑一声,上步便抓。那年轻道人一闪身,抓了个空。那老道身形弹起,脚尖在地上轻轻的点了几下,身体竟像没重量般三晃两晃竟“滑”到了两人之间,抬臂一架一推,竟将那商人推了开去。

  商人顿时一惊,他自己是受过名师指点的,自然也是识货之人。

  “九宫步,神霄派?”自己的力气自己知,能将自己单手轻轻推开,这老道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而他那奇异的步法,相极了道门神霄派的九宫步。

  “仙长别来无恙。”门外响起个喏,再看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儒士已进屋中。

  那商人见了此人,立刻行礼:“参见章帅。”

  “你先退下。”章楶摆了摆手。

  “遵命。”商人立刻行礼离去,连同外面的汉子也一同消失。诺大的院子当中,空荡荡的再无人踪。那老道看在眼中,心中暗自称赞。章楶虽为文臣,却是胆略过人,现如今风声鹤唳,西夏随时大军压境,环州随时可能烽火连天。他堂堂一方诸侯,竟敢微服前往这凶险之地来会自己,只这胆色,已是令人钦佩。再看他这些部下行动雷厉风行,令行禁止,便知都是百战精锐。刚才那个商人打扮得汉子武艺也是十分出众,而且精明强干,看来他做了几年率臣,身边竟是藏龙卧虎了。

  西夏梁太后此来,碰见此公,只怕讨不到好去。这样也好,自己此行身负特殊使命,若是所托非人,岂不误了大事。正是要这等杀伐果决豪雄之辈,才可用

  事……

  一炷香时间之后,商人在门外等到了章楶,手中拎着包袱。章楶没说别的,只是一摆手,低声吩咐:“备马,回庆州。”

  天字房内,老道站立当中,背手轻叹:“章质夫真豪士也!”

  那年青道人似乎有些不屑,撇了撇嘴说道:“南朝文士,有何了不起的?只怕是空谈之辈。只有北方的朔风,才能锤炼出真正的豪杰。”

  老道皱眉说道:“韩月,莫忘了你现在是宋人了,莫要一口一个南朝南朝的。

  我和你爹韩肃同为弥勒传人,你既受韩肃之托,贫道方才看顾于你。只是你既入我门墙,便是我神霄派弟子,以后不许再提你辽人的身份,现如今你便是宋人!“

  “弟子谨遵师命。”

  此时化身为道士的韩月低眉顺眼的应声,这老道武艺极好,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的神霄派和宋朝不少贵人颇有来往,这对于自己这个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正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还要多亏了孙二娘,孙二娘跟随苏延福多时,被倚为心腹,苏延福本是弥勒传人,和各地弥勒教残余势力多有联系往来,孙二娘自然也了解不少弥勒教的辛秘。通过她自己才走通了这老道的门路。

  想想如同作梦一般,自己本是辽国武官,没想到现在,竟然成了宋朝道士。

  道士就道士吧,反正道士又没说不能戒女色。总比孙二娘混绿林道要好些,自己已经在辽国无处容身,实是不想再起波澜。

  “是了,还有你那弥勒教的武艺,在人前莫要再使,以免节外生枝。”

  “弟子遵命。师傅,那包中的麒麟丹,当真能克西夏?”曾经身为军官,韩月很清楚军阵之上用毒乃是常技,当年元昊败辽军,便是靠了毒药之功。不过往往军中一次战役投毒范围广达数百里,所用毒物更是车载斗量,只是这一小包…

  …

  “此乃毒母,乃门中丹士所炼,只要有了毒母,千百斤毒粉煮水可得。此间事了,一品堂的主子能不能得偿所愿,便看他的造化了。”

  “一品堂乃是西夏……为何要助宋朝?”

  “哼,西贼奸党内斗而已,不过此事与我等无关,他西夏内斗,正与我大宋可乘之机,此地转眼之间便要遭兵灾,非久留之所,咱们也走吧。”

  “往何处啊师父?”

  “回汴京。”

  十月初四夜晚。

  庆州经略帅司衙门后院。

  这是一处单独的院落,院内除了一座房间,其余什么多余建筑都没有,而这院落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都是帅司衙门的亲兵把守,各个神色冷峻。灯笼火把照得满院通明,而院中那房屋正门匾额上是三个大字:白虎堂。

  此时大宋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正在堂中,堂中安置一座大桌,桌上铺着一面沙盘地图,正是环庆路的山川地理形势和各城塞,围绕在地图旁的,都是环庆路的高级将领,庆州都监张存,环庆路副都部署李浩,洪德寨寨主折可适,环州藩部首领慕化等十余员藩汉大将齐集一堂。

  “章帅,此次西贼于天都山聚兵,其志非小啊。”

  “章帅,泾原路传来军报,西贼驻军齐鲁浪,石门水至九羊寨一带,连营数十里,熙宁寨,天圣寨,高平寨,怀远寨,定川寨一带均发现有大股西贼出没,甚至已有小股西贼游骑深入至了德顺军境内。”

  “章帅,西贼此次出兵,乃是报韦州之仇,泾原路之贼兵必是虚张声势,我环庆路屡挫贼锋,此次必遭报复,须早作准备。”

  众将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但是章楶却沉稳如山,一言不发。

  他在三天前便以得知此次西夏主攻目标便是环州,但是无奈这种情报来源却无法明示众将,那老道是何来历他自是知道,折可适破韦州便是他通风报信,此乃西夏国内梁氏姐弟内斗的结果,作为宋臣,章楶自是希望西夏越乱越好,最好乱的自取灭亡便是老天开眼。

  只不过西夏为了内斗,竟然勾结外敌,此事说出来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而且那老道虽然同一品堂有联系,但是神霄派却和现在正掌权的旧党联系密切,神霄派着名道士林灵素出家前便是旧党重臣苏轼的书童,这老道既然也是神霄派的,那么是否旧党也参与了此事,若是参与了,那旧党诸公和西夏梁乙逋是否已经有了默契?那这算不算私通西夏?

  或许旧党觉得高太后年事已高,官家亲政在即,自家前途堪忧,便想趁现在先将陕西之事给定下来。或许除了梁太后之后,梁乙逋会再次向朝廷称臣,再签一份和议。只要有了这和议,好战的新党即使重返中枢,也无法轻易再对西夏开战。

  这不是符合旧党“安静治国”的主张吗?他们想事先给朝廷,给官家上个紧箍咒。

  说到底还是党争……

  不过章楶乃是率臣,做边帅的首要责任是打胜仗。此事是否党争他没工夫去管,他只想单从军事角度来考虑。

  梁乙逋欲借刀杀人,借宋军之手铲除自己的妹妹。此事若没有过硬的证据,众将绝不会相信这条情报,朝廷也不会相信。将帅相疑,乃是军中大忌。

  这本身就是一条不能公开的情报,一旦公开,大概自己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旧党诸公绝不会承认自己和西夏暗中有勾结,也决不会放过自己这个知情人。当然章楶并不介意谁勾结谁,反正只要能打胜仗便是妙计。

  他不由暗叹自己只是环庆路经略,若是能像范仲淹、韩琦那样总领陕西五路,必然集结各路精锐至环州给西贼迎头痛击,此乃重创西夏的天赐良机。可惜自己只是环庆路的经略,只能节制环庆路的五万兵马,自己能做的也只是就锅下米。

  反正西贼最终来不来环庆路,自己都要做好战争准备,这样一想,也就没多大区别了。

  而且有利的是,诸将的意见大多是和自己相同,都认为西夏此次真正的目标乃是环庆路,这对自己来说,就方便的多。但是若把全路军马都调至环州迎战,恐众将仍旧相疑。且就算全军尽出,面对西夏大军,兵力也处于绝对下风,正面硬碰实为以卵击石。当然战事一起,但所有人都明白环州才是西夏目标的时候,泾原路,麟延路,秦凤路都会派来援军,不过等援军赶到环州,西夏恐怕早就撤军了。

  想到此处,章楶再次感叹自己不是韩琦范仲淹,眼见此千载良机,却徒呼奈何。

  看来只有退而求其次,力敌不行,此战当以智取为上。

  “诸公!”章楶发话了。

  众将立刻停了争吵议论,一起躬身施礼。

  “此次西贼不来环庆便罢,若来,坚壁清野,疲贼于坚城之下。本路各州县镇堡寨所辖百姓,全限期迁入各州城内,沿途不许给西贼留下一粒粮食,沿边各寨,只留戌守之兵。凡借故迁延逾期不至者,皆按通敌论处。各州守令,整顿厢军巡检,查点军械,凡西贼至,不可出城迎斗,只须固守,保得城池不失,便是有功。”

  “遵令。”在场的几个知州全部躬身领命。

  “折可适听令!”

  “末将在!”折可适叉手施礼。

  “你率本部兵马,守洪德寨,西贼举兵之时,不可与贼争锋!只留守备之卒,贼进一合,我退一舍,彼必谓我怯,为自卫计,不复备吾边垒。乃衔枚由间道绕出其后,或伏山谷间,伺间以击其归。”

  “末将得令!”折可适厉声高喝。

  “许良肱,刘所,党万,张禧听令!”

  “末将在!”四将一起躬身。

  “尔等各率本部兵马,沿白马川各寨布防,贼至便弃寨,不可恋战,退至马岭归折可适节制,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众将齐喝。

  “李浩听令!”

  “末将在!”

  “张诚,马琼听令!”

  “末将在!”……

  深夜,一道道军令便在这白虎堂中传达下去,一匹匹快马从庆州城中四处飞驰而出,整个环庆路所有的军事力量,便在这一道道军令中充分的调动起来。战云已经在西方的天际悄悄涌起,宋朝巨大的军事机器开始运转,整个陕西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扑面而来的大战……

  ************

  宋元佑七年十月十二,泾原路奇鲁浪。

  自打夏军驻军于此之后,连营数十里,每日便见兵戈声相闻,还有大队兵马频繁出入操演,小股骑兵更是肆无忌惮的在乡野间四处游荡,仿佛正在养精蓄锐,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大举进攻。

  而西夏虎视眈眈,宋军也没闲着,镇戌军、德顺军、会州、秦州皆已戒严,调动兵马巩固城防,只待西夏来攻,但是始终不见动静。西军之中将士多为骁悍敢战之辈,此时己方根基已稳,西夏既然不来,忌惮之心逐渐减少,便萌生主动进攻的念头。各州之守将不断派出斥候硬探前往试探夏军虚实,双方小股部队不断发生遭遇战,但是始终不见西夏大队人马出现。

  旷野间,数以千计的马军向着夏军大营进发,士卒们都穿着宋军红色的军袍,这六个指挥的藩落马军乃是镇戌军马军的全部家底,知镇戌军兼泾原路第五将郭成率领熙宁寨寨主张蕴统兵前往夏军大营,目的就是一个:踹营。

  此举看似鲁莽,其实颇有深意。西夏连年点集,最喜欢声东击西,真正出兵之前往往会大肆宣扬假消息,真正的目标往往南辕北辙。此次西夏大肆声张要打泾原路,那么实际倒霉的可能是其他地方,此地的连营不过是疑兵。和西夏打久了交道的人,都会有如此的判断,只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敢于付诸实践,万一判断错了,几千人出去和几万人野战硬碰,实在是以卵击石。

  但是这种风险对于郭成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郭成此人便是在名将如云的西军之中也是个传奇,他乃是当年熙宁朝名帅郭逵旧部,南征交趾时屡立奇功,富良江一战,他率部陷阵,力斗交趾象群,身被数创却死战不退,手刃贼兵数十人,连续砍坏数把佰刀,终破贼阵,勇名一时传遍南疆。

  元丰西征之时,他随刘昌乍强渡葫芦川,血战磨脐寨天险,夜袭鸣沙城,屡建战功。打灵州便是郭成所部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追着西夏败兵险些一口气夺门而入灵州,有人说他当时若跑得快些,可能灵州城便下了,甚至西夏现在都已经灭了。后来困城时灵州夏军派骁将出阵挑战斗将,又被郭成单骑斩于阵前,西夏守军为之夺气。

  而最后夏军掘开七极渠,引黄河水淹宋军大营,泾原路宋军精华几乎全军覆没,这郭成偏又死里逃生,活着回了宋境。他的功名富贵,都是一刀一枪在沙场上提着脑袋挣来的,鬼门关前都转过几回了,对于他来说,生死实为等闲事。

  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只要他怀疑其中有诈,是不会考虑什么风险的。

  此处距离西夏大寨只有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前面斥候前来禀报,并未发现西贼大队人马出寨,郭成心中越发生疑,西夏人多势众,正巴不得宋军出城野战,自己兴师动众而来,正中其下怀,断无不出兵之理。况且刚才顺路消灭了一股西夏游骑,有一个跑了的,必要回来送信,而夏寨此刻全无动静,其中必定有诈。

  难道真是疑兵,若真是,这夏军走了多久了?

  郭成再不犹豫,下令张蕴率一指挥马军先行充当先锋,自己领兵在后徐徐接应。张蕴那一指挥马军如入无人之境,一口气竟直冲到西夏大寨前,轻易而举击溃了前来阻击的百余夏军,那些夏军竟不入营,而是四散奔逃。张蕴也是勇略出众的豪胆之辈,立刻发觉事情不对劲,自持身后有郭成的大军接应,竟然下令闯营,结果一闯之下才发觉乃是空营一座。

  随后只是一个上午时间,十余座夏军大营皆被宋军踏破,座座都是空营。原本在此驻扎的数万夏军,都不知走了有几天了,只剩下一座座空营,仿佛在嘲笑宋军的怯懦。

  “果然是疑兵!”郭成冷着脸看着浓烟滚滚的夏军营寨,看来西夏是早有预谋,最有可能的就是环庆路要遭殃。夏军处心积虑,数万人的大转移竟然瞒过了那么多宋军的探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可怕的是,环庆路的宋军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郭帅,要不要给环庆路发去警报。”

  “已经晚了。立刻遣人飞报王帅,请向环庆路发援军,此刻环州只怕已经是大军压境了。”

  同日,环州。

  尽管环州军民已经做好了西夏可能入侵的准备,但是绝大多数兵民心中还是在求神拜佛希望今次西贼的主攻方向是别的路。真等噩耗传来的时候,所有人的希望尽皆破灭,环州这次也许真的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上午晨曦刚过,安边寨、兴平寨、清平关、流井堡、归德堡等环州外围据点几乎同时燃起了告急的狼烟,野外活动的宋军明暗马铺、斥候哨骑在沿白马川的所有平川大路上都发现了成千上万的西贼军马大举入侵,各路夏军多则上万,少则数千,正分头直扑各堡。守寨宋军慌忙燃起狼烟报警,同时点集人马出寨迎战,结果众寡悬殊之下几乎是全线败退,纷纷弃寨而逃,各寨留守兵马来不及逃跑,结果纷纷被围困在寨内,惶惶不可终日。

  洪德寨守将折可适闻讯本欲整兵救援,结果刚至白马川岔河旧道便听闻前面各寨兵马已溃,各寨音讯断绝,河岸对面遍地都是夏军,知道事已不可为,便欲据河固守。结果十月中旬正值枯水季,白马川归德川都已断流,其他支流尽干枯见底,不成险阻,数千夏军趁机从东面河沟浅处绕了过来,出其不意直抵洪德寨城下,城内数百留守宋军见贼军势大,不知主将生死,塞死了城门不敢出战,只是燃起了狼烟。

  哲可适与夏军隔河对峙已是力不从心,得知后路被抄,前面又有数千夏军想从西面绕河卷击,当即果断撤兵南走,连洪德寨老巢也不要了。路上数股宋军败兵汇合成一路沿白马川河道一路狼狈败退至环州,结果前脚刚至,后脚夏军大将巍名阿埋便已率军赶到,双方几乎是同时抵达环州城下。环州守军生怕夏军趁乱抢城,闭门不纳城外宋军,折可适无奈,只得继续南逃,近万兵马,竟是一口气退到了与庆州交界的马岭镇才收住阵脚。

  十月十三,西夏前锋精兵数万完全深入环州境内,环州以北所有堡寨全部被围,守寨宋军音讯断绝,生死不明,城寨失陷与否完全不知。而西夏梁太后亲统的中军御营十余万精锐出现在战场,沿着马岭川河道耀武扬威大举南下,当日便抵达环州城下,而环州自此便彻底失去了与后方的联系。当日黄昏,西夏前锋骑兵继续往南深入到木波镇,由于居民已经迁入环州城内,只是空城一座,夏军所获不多,便一把火烧了镇子,滚滚浓烟直冲霄汉,甚至连马岭镇都能看见南方夜空的红光。

  至此,前后仅仅两日时间,整个环州境内除了马岭镇、合道镇、方渠寨三个据点还在宋军手中之外,包括治所环州在内的其他地区,均已被西夏军马淹没。

  十月十四,环州城下。

  西夏的营寨连绵不绝,远达数十里,环州以北所有的大路平坦之处,全都被西夏的营寨挤满,自高处放眼望去,遍地的旌旗刀枪,密密麻麻铺满了整个地平线的尽头,被围困的宋军堡寨,好像一个个大海中的孤岛,显得那么渺小可怜。

  如此盛大的军容,令亲自巡视前线的梁太后感到无比的兴奋和激昂。

  难怪梁乙逋喜欢亲自典兵,这种盛大的成就感,这种将千万人置于手下的壮阔,这种站在千军万马顶峰的豪气,不亲身感受实在不知其中的美妙之处。

  她罕有的身着一身戎装,亲乘天子辗驾,仁多保忠、妹勒都逋、巍名阿埋等重臣簇拥在她身旁,还有二千名御围内六班直侍卫随侍在侧,在军营中巡行。每到一处,就有成千上万的军卒将校跪下山呼万岁,人浪起伏好像大地都在波动,那万人山呼的声音直似海啸,仿佛天地间都有回音。

  “仁多将军,环州何时可以攻下?”回到御营,梁太后心中仍是难掩激动,她此刻恨不得立刻踏上环州城头,向天下炫耀自己的武功。

  “启秉太后,东朝军马一向怯于野战,老于守城。环州城虽不及绥德、永乐那般城高池深,却也是东朝经营多年的边塞重镇,臣观城内旌旗不乱,城头守军军容严整,可知城内颇有能人。循日之内,恐难以轻下。要并此地,需先克外围诸堡寨,断了环州外援之后,四面围兵攻打,谅城内兵马不多,我军兵马数十倍于敌,介时可操必胜。”

  仁多保忠虽是有意依附梁太后,但是事关军国大事,他可不敢胡说。政治斗争是一回事,但是战场之上一个昏招,那就是成千上万的党项男子的性命葬送进去。

  “宋军各寨皆龟缩城内,每寨只数百等死之徒尔,消息断绝,他们能有何作为?”梁太后皱了皱眉头,“再说本宫何时说要并环州?此次出兵,早已议定方略,破环州大掠以报韦州之仇,依你之计,要等到何时?迁延日久,若宋军各路援兵至,奈何?”

  仁多保忠自知梁太后的意思是想尽快建功,眼前环州城乃是环州境内唯一大城,若能攻下,其余各寨必可不战而下。但是若换了他自己用兵,必先清扫身后各堡,保证归路安全,然后再作打算。虽然他也不觉得身后宋军各寨那些残兵败将们能有何作为,但是作为一个沙场征战经年的宿将,后路有敌军的势力存在总让他觉得心中不安。

  但是现在是梁太后做主,况且梁太后所说也有道理。现在的宋军不是永乐城大战时的宋军了,当时徐禧当权,不纳宋军众将之策,刚愎自用,几乎将西军众将得罪完了。以至永乐城危机之时,各路主将都不发援军,坐视永乐大败。宋朝自神宗以来对西夏全面反攻,有两场大败最伤元气,一场是元丰西征时灵州大败,直接导致西征功亏一篑,泾原路整整一路将校精华几乎全部陷没在灵州城下。另一场就是永乐之败,军民损失高达七万余人,麟延路的精英将兵几乎被西夏一网打尽。

  永乐之败后范纯粹上表要求全面检讨宋军各路之间的协同关系,从那时起宋军陕西各路之间就互相约定,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可以肯定,此刻秦凤路、泾原路、麟延路派往庆州的援军必然已经在集结中了。

  既然此战只为破城大掠,那倒也确实不必顾虑太多,只要能快些破城,谅宋军也无可奈何。自己城下近十万大军,难道还奈何不得一座小小的环州城?

  旁边妹勒都逋奏道:“启秉太后,环州城小,非可守之地。依臣之见,城北各寨先不必管他,只要破了环州,回军时持其将官掳掠至各寨下,守军见之必然夺气,再设法招降,各寨必可不战而下。”

  梁太后闻言喜上眉梢,即刻下旨令仁多保忠和妹勒都逋二将节制诸军,并力攻城,今日之内务必攻破环州。

  仁多保忠和妹勒都逋出了御营,妹勒都逋对人多保忠说道:“仁多统领,非是老夫无礼,只是太后要见事功,我等做臣子的只可领旨行事。且太后初次典军,实不可太过违逆圣意,否则恐有不测之祸。”

  仁多保忠施礼笑道:“老将军说得极是,某非是惧怕这环州城,只是身后未靖,各寨仍在顽抗。马岭镇还有数千宋军残兵,虽然败逃,但未伤元气。心中有些在意罢了。某既为大将,只知效忠皇上,太后既然垂询,不敢不直言以谏。”

  “哈哈哈,仁多统领之忠义,谁人不知。不过太后所言也不算错,仁多统领之顾虑某固知之,但怕退路有失耳。但身后各寨,每寨宋军至多不过千人,少则几百,而我军围各寨之军皆数倍于敌,宋军自保尚且无力,岂敢出来送死?至于马岭镇之敌,新败之军已失锐气,我料庆州及各路援兵不至,不敢轻出。便是出来了,老夫事先已将铁鹞子军、擒生各军计三万铁骑布于木波镇要道之上,以我党项铁骑之能,数倍于敌,宋军不来便罢,若来野战也只是送死而已,反倒省了我军前去攻坚。”

  “老将军高见,某佩服。”凭心而论,仁多保忠认为妹勒都逋的布置确实老辣,不愧是老练宿将。

  “呵呵,统领过谦了,为将者未料胜先料败,事先做些准备总是没错。且万一环州受挫,我等撤兵之时便以铁鹞子擒生诸军殿后,谅环州宋军也不敢出城追击野战。若是出城,想来他的大阵也经不起铁鹞子一阵冲锋,那时我军返身再攻,只怕连环州也拿下了。若是不出,我军便原路返回,各寨宋军只有目送我等回国,断不敢出寨争锋。”

  “他们连数千人都不敢打,面对数万人,又岂敢露头。”仁多保忠哈哈大笑,心中总算放心了些,妹勒都逋、巍名阿埋皆为元昊时期的老将,沙场征战数十年,称得上是身经百战,军中威信素着。他们作为几世老臣,断不会为了讨好太后而轻慢军机,他们的布置自己看来也称得上是老辣严密,总算是能让自己安心几分。

  “只是可惜此时节河水断流,这环州附近百里尽是沙砾荒地,十余万人每日饮水却是个头疼之事,总不成只喝随身携带之水。”妹勒都逋皱眉喝了一口亲兵奉上的皮水袋,环庆一带白马川自西夏境内流出,河水苦涩,很是难喝。现在枯水季,便是连这种苦水都没得喝,十几万军马人喝马饮,每日消耗的水量及其巨大。况且将士们厮杀一天,极耗体力,每日饮水要比平时多得多。而沿途水井,在宋军撤退时早已全部砸毁填坏。

  “老将军且放心,某早已探知,这环州百里之内,虽无河水,但城东二十里有一大泊名曰牛圈,泊内水深过丈,方圆不下十余顷,足够大军用度。某自出兵之时,早已先遣五千兵马星夜南下,抢在宋军之前把住此湖,昨日某又遣负担役人刑徒等合计万人携水车数百,前往牛圈泊,昼夜往大营运水,当初议定的此战以七日为限,只要有这牛圈泊,这七日足够应付,行军打仗,水乃命脉,某岂可不查。”

  “呵呵,久闻仁多统领之能,今日方知所言不虚。”妹勒都逋心中也是赞叹,这仁多族在元昊时期还是党项各族之中一个普通部落,可是之后却是人才辈出,先有仁多瀚、仁多丁零,后有仁多保忠这样的雄杰之士,也难怪发展壮大的这般快法,几乎能与当年的野力氏相提并论。

  “只是这环州城,老将军在太后面前请令一日攻下,只怕……”人多保忠心中还是未能完全放心,总觉得哪里还没考虑到。

  “环州小城,非是永乐、河州那般坚城可比,我军十万之众,只消四面围住攻打,何愁不破。况且先前败逃之宋军并未入环州城,环州城内,宋军正卒至多三四千人,谅他们又有何能为?”

  “老将军,这一路之上,我军虽未破一寨,但是剽掠乡野村庄,所获竟不多。

  显然宋军已早有准备,人丁牲口,只怕已全部迁入这环州城中了。若是如此,环州一路户数七八千,丁口上万,这人口只怕有三四万之众,若是都在这环州城中,从中拣选壮丁少说也能有数千之众,若按此论,只怕这环州守军人数此刻已经翻倍还不止。“

  说到这里,任多保忠心中突然一动,总算明白自己隐隐约约的担心究竟是什么了,此次出兵环庆路,宋军竟好像是早有准备一般,人口财货粮食均已早早迁入环州城内。夏军若是不打算消耗兵力攻坚,只怕要空手而回。难道章楶能够未卜先知?还是他真的神机妙算?

  虽然天都山点兵宋军陕西各路照例要戒严,但是布置得如此彻底干净,章楶是早就预料到此次入侵?章楶此人虽文官出身,但是熟知兵法,富有谋略且杀伐果决,在宋朝士大夫之中乃是难得的帅才,说是他真的通过某些蛛丝马迹预料到了也是有可能的,依照他的性格,还真就能如此彻底的坚壁清野。

  但是若是另一种可能呢?若是西夏这边走漏了消息呢?任多保忠想起半年前的韦州大败,那时也是败的莫名其妙,宋军恰好就钻了空子,时机把握的那么恰到好处。

  他能想到的最大嫌疑者只有一人,但是这种事,现在他是一个字也不敢随便吐露的,总是心中怀疑,也只能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如此说来,这倒确是可虑,却不知环州城内是何人为将。”妹勒都逋手搭凉棚,远望城头。

  身边中军官急忙叉手施礼:“回秉统领,城上大旗乃是一个种字。”

  “种?河西种家将么?是种建中,还是种朴?”

  “必是种朴,此人用兵颇有其父种鄂之风,在东朝军中也是颇有威名,不过太后已经下旨,我等也只有遵旨而行。纵是他手中有兵,但是环州城小,城头上也站不下那许多人,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便考考他守城的能耐。”仁多保忠一掀披风,大喝道:“鸟密跋野!”

  “末将在!”旁边一个大首领,顶盔贯甲,身形雄壮非常,出列行礼。

  “本帅给你五千人马,合你本部之兵,共万人,攻西北两面!”仁多保忠抽出一支令箭,扔给他。

  “末将得令!”鸟密跋野俯身拾起令箭,高举着奔出。

  “米擒罗!”

  “末将在!”又一大将闪出。

  “你自率本部人马,攻东面!”令箭扔下。

  “末将得令!”此刻外面已是鼓角齐鸣,旗幡招展貉带飘扬,人喊马嘶之声轰然一片,数不清的队列人马好像密密麻麻蠕动的蚁群,调整着队列阵型,出阵的士卒人山人海完全看不到尽头,无数军旗在头顶晃动,好像一片旗帜的海洋。

  刀枪剑戟密密麻麻的好似庄稼地里的麦穗麻林,地面在微微颤动,好似滚雷从地底传来。

  “传令下去,各部各军选本部善射者百员,前来阵前效力。”

  “得令!”

  “传令,调泼喜军去阵前,随时听候差遣。调三千撞令郎,直攻东西北三门,不破城门敢退者,格杀勿论!”

  “得令!”

  一道道军令传下,无数西夏军马闻令而动,黑压压的兵马铺满了大地,从三个方向慢慢向环州接近,然后突然沉闷的号角声嗡嗡响起,震的天地之间都有回音。数以万计的飞蝗乱箭在一阵阵尖啸汇聚成的狂风中,好象雨点一样从四面八方向环州城泼洒而下,而西夏军卒口中发出骇人的狂叫,举着盾牌扛着飞梯,大踏步的向环州城逼了过来。

  “围三阙一,果然高明。”巍名阿埋不知何时也到了观战之所在,这一辆特制的高车,高达两丈有余,在上面观战可说是战场看得清清楚楚,仁多保忠和妹勒都逋见过了礼,仁多保忠说道:“这种雕虫小技,只怕无甚大用,只是聊胜于无罢了。种朴乃是将门之后,颇得军心,真正要建功,还需硬战一场。”

  众人转目看去,果然如仁多保忠所说,环州宋军抵抗的非常激烈,夏军的箭雨绵密之极,城头的木女墙、垛口上面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箭杆,宋军躲在后面,不停往下发弩射箭。城外的壕沟护河之中虽然没水,但是宋军在里面插满了尖木虎落和铁蒺藜,夏军用门板连成壕桥强过,头顶上乱箭擂石如雨而下,夏军不是失足跌下河壕,便是被石头砸倒。

  有的夏军干脆直接想从沟底趟过,不过宋军从城头扔下的瓦罐里都是猛火油,城头一阵火箭射下,城脚下便是火海一片,夏军在沟内的人被火烧到,全身上下化作团团火球,纷纷惨叫着就地乱滚,有一座临时搭建的壕桥也被火引燃,周围的壕沟里层层叠叠摞满了夏军的尸体。

  近万夏军弓箭手此刻集中在阵前,拼命往城头放箭以压制城头宋军,无数乱箭好像蝗虫一样在天空飞来飞去,不停有宋军中箭跌下城头,但是每下去一个就有一个补上来,环州全城的百姓壮丁都已经给动员起来了,所有的壮年男子都发了弓箭和刀枪,就等着跟西贼拼命。

  城头抬下来的宋军尸体在城脚下堆得好象小山,越堆越高,后来干脆不抬了从城上直接往下推,血水顺着城墙缝往下流,整面墙淋成了红色,尸体堆下面渗出的血水已经汇聚成了一条红色小溪。

  数以百计的汉军撞令郎抬着大木冒死突至城门前,就被一阵乱石砸倒了十余人,还没等撞门,脚底下顿时传来机桥翻塌的声音,地面突然塌陷,数十人连同大木跌进陷坑之中。接着城头宋军每摘掉一块拓板,便有一处陷坑塌陷,数以十计的夏军士卒便会跌入坑中,摔得骨断筋折。

  “东朝善守城,果然名不虚传哪……”仁多保忠看着战况发展,忍不住轻叹一声,虽然夏军此刻占着绝对优势,但是蚁附登城并非他愿意看到的,夏军的伤亡数字正在直线上升。

  “不过宋军守不了多久了,环州毕竟不是大城。”妹勒都逋转目看去,却见数十架长梯已经搭上了城头,无数夏军士卒正在往上爬,宋军正用叉杆拼命抵抗,火器烟球冒着烟火抛下,夏军几乎是成串的往下摔,一摔下去就是十几个,但是每推翻一座长梯,城头守军也会被城下冷箭射倒一片人。

  “泼喜军,该上了!”仁多保忠冷冷的传令,只见一队骆驼从阵中行出,驼峰上都架着大车轮一样旋风炮,旗帜摆动下,数百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腾空而起,成片砸向城头,多数砸中城墙,甚至还有误伤自己人,但是城头的木女墙也给砸垮了一排,女墙后面的人跟着也倒了一片,这些石头都是两三斤重,砸中人体,便是非死即伤。

  下面攻城夏军见状大声欢呼,迅速聚集起来搭梯而上,不过上面的宋军也不含糊,死了一排上来一排,夜叉擂、狼牙拍直往下打,生生又将人给打了下去。

  而且上面将整桶的猛火油往下面泼,燕尾炬燃着了只管扔,顿时浓烟四起火海一片,长梯给烧成了熊熊火炬,浑身着火的夏军士卒腾空跳下,惨叫声撕心裂肺的响起。

  仁多保忠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不停下令击鼓吹号,督促各军进攻。泼喜军不停发炮,环州城头弩台的宋军则把床子弩给推了出来,对准泼喜军的阵地便是一阵乱射,床子弩的铁斗一次装铁箭数十枝,数弩齐发仿佛一阵铁雨迎面打来,数头骆驼被这阵铁雨打的血肉横飞,哀嚎着躺倒,还有受伤的骆驼四下乱窜,泼喜军士卒们也是一阵慌乱,毕竟他们旋风炮的射程不比床子弩,而且对方是居高临下。

  “传令,泼喜军各守原位,胆敢乱动者立斩!泼喜军身负重任,若是乱动,攻城将士如何得到掩护?继续打炮,若是泼喜军死光了,便让普通士卒上。骆驼死光了,便用人抬也给我抬起来!”仁多保忠面色冷峻,语调说不出的冷酷。

  话音刚落,却见夏军人群之中几道烟迹从天而落,人堆里爆出通红火柱,方圆丈余顿成火海,数十夏军士卒被火焰吞没,狂呼惨嚎着就地打滚。环州城内的七稍大炮此刻发威,巨大的燃烧弹接二连三砸进夏军人潮之中,而且还有大量的毒烟四下弥漫。夏军攻城的人潮一阵紊乱,但是顷刻之间便又弥补回来。

  战事一直持续到下午黄昏,环州城头宋军旗帜依旧飘扬,宋军守城的人马看起来没怎么减少,因为看起来城头的人还是那么多。飞石乱弩依旧不停向下招呼,还夹杂着火器火球,夏军尽管拼命向前,甚至曾经一度登上城头,但是最终还是被宋军赶了下来。城内外的尸体都在不停增多,但是西夏的尸体明显多于宋军。

  尽管围三阙一,但是似乎没人愿意从南门逃跑,也许他们预料到南门外会有伏兵在等着他们。

  仁多保忠已经换了另一批人马攻城,第一批攻城部队筋疲力尽,损失惨重,已给撤回大营休整。他想用这种车轮战消耗宋军,而大营之内,此刻真是伤兵满营,哭爹叫妈之声不绝于耳,军医大夫来回穿梭,一桶桶的水被提了过来,苦战一天的夏军士卒们渴的嗓子冒烟,捧着装满水的竹筒直着喉咙猛灌,满营一片咕

  咚咕咚牛饮之声……

  环州以南,方渠寨。

  二天前大概近万宋军从前线败了下来,败兵从方渠寨经过,直奔后方的马岭镇而去,这是整个环州所有的野战力量了。而百余夏军擒生轻骑此刻正在寨外游荡,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方渠寨的宋军。

  虽然夏军游骑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是他们心中并不慌乱,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木波镇里驻扎着铁鹞子军,沿途军营之中还有近两万擒生轻骑正卒负担,一旦有事便可迅速来援。有这数万精锐作后盾,便是让他们现在过去踹宋军大营他们也不皱眉头。

  对面的城堡内旗帜遍地,城外也有宋军的营寨。看来这寨子不是临时搭建的野营,而是早就扎好的硬寨,寨墙都是一尺多粗的大木连成,上面吊斗林立,外面还挖着壕沟,摆着拒马,墙后的宋军士卒端着弩箭警惕的注视着他们。

  环庆路权第七将许良弘站在箭楼之上,一会看看天色,一会看看对面远远游荡的夏军马群,心中盼着天色快些黑下来,到了天黑,贼军便会撤兵。折可适败退经过此处之时,留下他守卫此寨,以做马岭镇的屏障。

  此时他身后的马岭镇之中,虽然城头各将旗帜飘扬,但是城内只有几百伤病和手脚迟钝之人,几乎就是空城一座。

  早些时候,镇外巡哨的哨兵抓住一个安塞堡来的宋军小校,开始以为是逃兵,但是折可适却要亲自审问。很多人都觉得可疑,环州诸寨都被围得好象铁桶一般,要想突围除非是有薛红线、聂隐娘那般剑仙本事,但是得到的消息却是令众人惊诧无比,围困诸堡的夏军已经开始撤兵了!

  不少人都表示不信,但是那小校却说似乎西贼军中发了疫病,不少人莫名其妙的倒毙,尸体就随便扔在路边,都是七窍内有黑血,看似中毒症状。那些西贼蛮夷以为是受了鬼神诅咒,有些部落纷纷拔营起寨,往环州汇合大军去了,有些虽然还在围困,但是似乎也是军心不稳,故此他方得由地道出寨,赴庆州求援。

  折可适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决定亲往安塞堡,将他自己的将旗都交给了许良弘,直接任命他为权第七将,但是只把伤病员和一些手脚迟钝的老弱留给了他,整个方渠寨内可战之兵还不到一千,其余能打的八千多人都给带走了。徐良弘觉得折可适肯定知道些什么,但是章楶已经明令诸将归他节制,违令者军法从事,所以他也不能问,况且现在他需要操心的是能不能骗过对面的西贼。

  “传令,诸军大声喧哗吵闹,多造声势。选五十敢战勇士,各骑战马,随某出阵。”作为疑兵,有时候更需要勇气,对面的西贼不是好糊弄的,不卖卖力气,不大可能骗过他们。

  “得令!”

  寨内此时也只有五十匹马,这是折可适给他留下以防万一的。许良弘翻身上马,心一横便准备出寨,突听得头顶上吊斗里的哨兵手舞足蹈的扯着嗓子大喊:“援军,援军来啦!”

  徐良弘登高再看,只见南面山路之中,黑压压大队宋军正蜿蜒而来,旗幡招展,阵容雄壮,前面数百马军先行,已是接近了方渠寨的南口,大旗上面一个张字,为首一员大将看得真切,正是庆州都监张存。

  “总算来啦……”徐良弘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开门,迎接援军!”

  对面的夏军显然也看到了,一声唿哨之下,从容而缓缓的撤退了……

  环州,夏军大寨。

  攻城的夏军已经退去,城墙下层层叠叠铺满了双方的尸体,烧着的云梯还搭在城墙上,几处火头还在燃烧,整个战场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回事?!”仁多保忠,巍名阿埋等人此刻身处前寨,一个个脸色铁青,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些士卒,只见这些人都已断了气,面色漆黑,七窍有黑血流出,显然是被毒死的,看数量竟然多达上千,旁边的将领们个个面无人色。

  攻城时很多人突然身子抽搐,接着就倒毙了,这样死的不知有多少,其结果直接引发了夏军的溃败。

  而现在,各营各部的将领酋长大小首领数百人都已经聚集到了中军帐,他们各自的营中都发生了中毒的情况,这种毒毒性暴烈,到现在中毒者没一个能抢救过来的,如此大范围的投毒,足以让他们丧失理智。

  甚至仁多保忠、妹勒都逋等重臣自己的嫡系部队之中,也有数百人中毒死亡。

  “定是有人下毒!”妹勒都逋一看就明白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但是毒从何来?如何能有如此广大的范围。

  “水源!”仁多保忠的脑子嗡了一下。

  “报都统,其余各营都有人马饮水后中毒倒毙,各部首领人心惶惶。”中军官跪地回报,其实不用他回报,仁多保忠已经料到,十余万大军,每日饮水都要从牛圈泊运,这一天下来,多少人已经喝过了那里的水!

  “传令!各军不得再饮牛圈泊之水,已经拉来的水就地倒掉。”仁多保忠脑子里嗡嗡直响,毒并不是问题,关键是现在军心已乱,没人敢喝水了。十几万人马驻扎在野外,水就是命脉,不喝水就没法打仗,甚至都没法生存。

  “都统,太后驾到。”

  仁多保忠转回头,却见梁太后怒气冲冲的过来了,身边跟着数百班直侍卫。

  她刚才在御帐之中,正在和自己那俊美的内侍面首挥汗如雨纵情淫乐,享受着激烈的肉欲高潮,突然那男子七窍流血,直接就死在了自己的肚皮上,差点把她吓得魂飞天外,等弄明白怎么回事,才得知她的十几万大军已经是军心大乱了。

  “臣参见太后。”呼啦一下周围数千人都跪下了。

  “免礼平身,诸位将军,这是怎么回事?”梁太后看着眼前情景,顿时也呆若木鸡,不由得往后少退一步,用衣袖掩住了口鼻。

  “回太后,有贼子在我军饮用的水中下毒。各营将士,多遭毒害。”

  “贼子为谁?”

  “这……只怕是宋军所为。”

  “伤亡如何?”

  “各营尚在统计。”

  仁多保忠此刻的心中已经是冰凉一片,虽然总数没报上来,但是他知道绝对少不了。他知道牛圈湖有多大,要污染那样大的水泊,所用毒药分量只怕要用车来拉,没个几百上千斤是不可能奏效的,进兵之当日他的人马就控制了牛圈湖,那就说明这是宋军在他们入侵之前就投的毒。这么多毒药,决不是一两天就能准备好的。也决不是说用就用的。

  这可是环州城外唯一的水源,宋军此举,足以说明他们是早有预谋,除非他们非常确定夏军此次的真正目标是环州,否则他们不可能事先准备这么多毒药,更不可能使用这样的绝户计,因为这水源在平时也是要供宋朝使用的,经此一事,只怕这个湖就此就废了。

  况且此毒毒性如此剧烈,简直闻所未闻,完全不同于以往所见砒霜、乌头。

  蝮蛇毒、鹤顶红倒是有如此毒性,但是非常难得,不可能如此大规模的使用。宋军能弄来这种毒药,足以说明他们真的是很多天以前就开始准备了。

  仁多保忠确信章楶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在不确定夏军是否会真的入侵的情况下事先使用这等手段。

  再加上先前自己的疑虑,难道真的是有人事先泄漏了军情?宋军的奸细不可能神通广大到这地步!还能有谁,梁乙逋?!这厮真的丧心病狂了吗,胆敢勾结敌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仁多保忠不由得和妹勒都逋、魏名阿埋等人交换了下眼色,结果从他们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虑和恐惧,众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立时都意识到此次出

  兵只怕是陷入敌军彀中……

  十月十五,安塞堡宋寨,官衙正堂内。

  经过一天在山中艰苦跋涉,八千多宋军掉队八百多人,终于艰难抵达安塞堡。

  因西夏主力扎寨之地乃是延白马川、马岭水平坦一线布置,环州东北多山地,安塞寨、惠丁寨、木瓜寨等地远离大路,孤悬山中,在西夏看来价值不大,所以围兵不多,最近又遭毒灾,死者甚众,心慌之下恐遭不测,已经草草撤兵,故此折可适才得以安然入城。

  “果然如此,哼哼哼……”堂内众将环坐,折可适看着地上西夏士卒的尸体,一阵阵的冷笑。

  旁边第六副将刘所、第七副将张禧、第六将党万、肃宁寨藩骑首领慕化、乌

  兰寨藩骑首领摩勒播、安塞寨寨主孟真不知他为何发笑,刘所干咳一声,刚要询问。折可适却是神情兴奋,主动释疑。

  “各位将军,西贼已中章帅之计矣,某料西贼旬日内便会撤兵,他撤兵之日,便是我等破贼建功之时!”

  “不知尊正何出此言,章帅所设何计?”刘所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诸位不知,西贼攻环州之前,章帅便已料中。事先在牛圈湖之中下了毒,西贼十余万,所仗水源皆此处,如今已是毒发,大军无水,岂可久留。梁氏乃女流,然仁多、妹勒、巍名氏皆知兵之人,自知中计,焉有不撤兵者?”

  “原来如此,怪不得章帅严令各寨打井,不得出寨打水。”

  “尊正是说,待西贼撤兵,吾等追袭其后军?”

  “西贼若撤兵,后军必是铁鹞子、擒生等精兵殿后,我等何必去啃这硬骨头……”话音未落,一小校打马如飞从城门而至,折可适见是自己派去打探军情的探子,立时眼睛睁大了。

  检验过腰牌口令,小校进入正堂,单膝跪倒,口称有军情禀报。

  “何事?”

  “回太尉,果如太尉所料,木波镇之西贼铁骑已经分批北撤,去往环州同西贼大军汇合。”

  “下去领赏。”折可适的神色立时变了。

  “不出所料,西贼这是要准备撤军了,西贼若撤军,必过洪德寨大路。西贼此次环州受挫,又遭毒害,长途跋涉不得饮水,饥渴必矣,军心士气不可持,我等绕至其退路设伏,待梁氏中军至,轻吾各寨兵少,必无防备,我等伏兵截杀,出其不意,破贼必矣。”

  说到这里折可适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牙缝里字字绷出:“若是老天开眼,一战梁氏伪后可擒!此盖世奇功也……”

  “啪”的一声,正是折可适拍案而起,厉声高喝:“诸公愿封侯乎?”

  折可适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豪气冲天。在场众将血脉贲张,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了,一起叉手暴喝:“愿随将军破贼报国!共取富贵!”

  “好!”哲可适大喝:“拿酒来!”

  亲兵都头高龙领着一众亲兵抱着一酒坛进来,众将各端一碗,仰脖干了。折可适一下摔碎了酒碗:“某家能与诸君并肩驰骋沙场,不负平生矣!孟真何在!”

  藩官孟真躬身暴喝:“末将在!”

  “我全军取道大虫谷,自山中绕道洪德寨设伏,孟将军,这大虫谷你是熟路,河东大盗苏延福便是被你赚在大虫谷,这一路多西贼营寨,我军昼伏夜行不能举火,以防为西贼察觉,故此便要劳将军带路,将军所部亦要随军同行。”

  “能随将军杀贼,求之不得。”

  “慕化,摩勒播。”

  “末将在!”二将一齐叉手施礼。

  “乌兰、肃宁二寨与洪德唇齿相依,二位将军介时各率一千精兵,伏于二寨之中,但见西贼中军过时,便举火发烟为号。待洪德寨伏兵发出,便各引兵击贼。”

  “末将得令!”

  “诸公……”折可适看着在场诸将,这一场恶战下来,不知道还有几人能活着再相见。

  “吾辈深受皇恩,此战当死战报国。破贼赏功之日,富贵与诸公共之!”

  “破贼赏功之日,富贵与诸公共之!”众将齐声抱拳应和。

  “传令,出兵!”

  十月十七,夜,环州城下。

  梁太后坐在黄罗伞盖的御驾之中,恨恨得看了一眼夜色中屹立如山的环州城,最终无奈的接受了撤兵的事实。而在她身旁的路上,人山人海的夏军士卒好像巨大的浊流一样涌动着,向北方踏上了回国之路。

  自从三天前发现了水中有毒之外,整个大军的军心已经乱了。仁多保忠,巍名阿埋,妹勒都逋,叶勃埋这四位军中巨头苦谏她即刻退兵,尽管下了命令禁止再从牛圈湖之中打水,但是全军已经有超过四千人中毒,半数的人已经死亡,剩下中毒较轻的完全成了废人。更可怕的是大军无水,不少伤员无水,竟然有渴死的。

  梁太后就是再不知兵,也知道其中的可怕。作为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长期和沙漠打交道的党项人对于水的重要性是非常敏感的。而且后方传来的消息也让她坐卧不安,后方围困诸寨的兵马不少因为中毒无水,居然已经擅自撤兵。

  而南边传来的军情更糟,自铁鹞子军从木波镇撤回之后,宋军便开始北上,开始还是小股部队,但是昨日午后,宋军大队兵马出现在木波镇,据探马回报,自马岭镇到木波镇的大道之上尽是宋军浩浩荡荡行进的大军,从晚至早旦夕不停,人数判断多达两万之众。宋军主将探的明白,乃是打的环庆路幅都部署李浩的旗号。

  李浩乃是东朝名将,西夏君臣对此人再熟悉没有,若论陕西宋军诸将,履历资历丰厚无出此公右者。仁宗朝时便随狄青南征,崭露头角。后来宋夏争夺绥州、

  王韶开拓熙河、章惇征南江、郭逵征交趾等神宗朝重大战役李浩皆参战并屡建奇

  功。后曾给王安石上《安边策》并受神宗皇帝的赞赏,元丰西征作为熙帅李宪的先锋率军力克兰州,使此沦落异族二百余年的汉唐雄镇重回华夏版图,因功升任捧日天武都指挥使,统帅殿前上军。

  元佑更化之后,李浩这个“新党小人”自然不容于那些“君子”,被排挤出汴京,历任泾原、麟延、环庆副总管,远远打发到西北戌边。

  此公一生征战沙场三十余年,历经四朝,名副其实的身经百战,军中威信素着,确实除了章楶之外,也只有他有资格统领着多达数万的大军。

  看来章楶这次是倾巢而出了,两万人再加上先前败退的宋军,那便是接近三万,这几乎是整个环庆路全部的野战力量,章楶这次显然是孤注一掷,打算一把见输赢。

  这三万多人其实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代表宋军增援环州的兵马开始陆续抵达了,也许明天麟延路的援军就会到了,后天泾原路的援军也会到了,真到了那时,才是大麻烦的开始。

  围攻环州不克,大军无水,敌军援军已至木波镇,现在已经能够直接威胁环州围城夏军,就算如此,在诸位重臣的苦谏之下,梁太后还是磨蹭了两天之后才决定撤兵。自己第一次典兵伐宋,居然落得这等虎头蛇尾的可笑结果,前前后后损兵折将超过五千,居然一无所获,实在是难以甘心。

  但是眼前的情势也只能让她吞下这枚苦果,旁边仁多保忠劝道:“太后不必计较,今日回军整顿,明年再来复仇也不晚。”

  “哼,只恨有人泄漏了军情,否则哪有此败!若为本宫拿住证据,定诛其满门!”此时梁太后下意识的想为自己的“失败找一个理由,而且仁多保忠的分析也确实有道理,梁乙逋这贼子居然通敌卖国,其罪当诛!

  仁多保忠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到现在还是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梁乙逋通敌,政治斗争是一回事,军事上面自己可能不想当然。若真是有人勾结宋朝,那以章楶之能,断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除了下毒之外,必然还有更狠辣的后着在等着他们。

  “却不知木波镇的宋军有何动静,若是趁我军撤兵来攻,奈何?”此刻天已全黑,夏军全都打起了火把,一路上照的亮如白昼,远远看去似一条庞大无比的火龙在山间蜿蜒。

  “启奏太后,我军殿后之兵皆是骁骑精锐,若是野战,无人可当。臣自领铁鹞子军在后押阵,宋军不来则可,来则要他走不得。”

  “如此甚好。今日之仇,来日必向东朝十倍讨还。”梁太后最终撂下一句场面话,她的御驾车马在班直侍卫的簇拥下,也踏上了北归之路。

  十八日,凌晨稍后,肃宁寨。

  慕化趴在垛口之上,借着火光看着山脚下的大路,他们自十七日潜来此处之后,已经养精蓄锐了一天时间,而依照他们打探的消息看,西夏退兵便在这一两日内。外面围寨的士卒几乎已经撤的干净,显然是先回去了。这一个个寨子几乎都处在无人看管的状态,显见西贼的军心已经乱到了什么程度。

  而他身后的寨中,他手下的藩兵们个个吃饱喝足,摩拳擦掌,就等着西贼来了大战一场。羌人天性剽悍,以战死为吉利,所以他的部下并不害怕西贼人多势众。

  他们慕家,自从仁宗朝时代起就为朝廷卖命,前后两位族长死于王事,慕家藩骑也一直是环庆路藩军的主力。若是这一仗打完了,朝廷会给个什么赏呢?能不能赐姓,听说渭州藩骑的首领被朝廷赐姓包,从此便洋洋得意逢人便说自己乃是包拯相公的族人,包青天乃是天上星宿下凡,能跟他沾亲带故,何等的荣耀。

  自己呢,若是立了功,便请官家赐姓范好了,范相公也是星宿下凡。

  正待胡思乱想,突见得南方大路之上火光闪闪,再看无数火把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狂野的军气自地下直卷九天之上,烟尘滚滚之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西贼大部队撤下来了。

  “来啦!孩儿们,准备厮杀!”

  接着再看,人山人海的西贼已经到了肃宁寨的门前,他们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肃宁寨中的宋军,只是大摇大摆的从寨门前经过,甚至没有留下人来警戒。

  这完全是一种侮辱。

  慕化顿时握紧了拳头,夏狗欺人太甚,真当我大宋无人吗?!他缓缓拔出了佩刀,低声传令:“举火!”

  肃宁寨的烽燧上巨大的火苗腾空而起,这火诡异的发着绿光,阴惨惨好像阴间的鬼火。这是折可适特意准备的火种,说是里面有丹药还是什么,专为今日之事准备的。城外行进的夏军一阵骚动,大概没见过绿色的火炎,心惊胆战之下走得越发快速和混乱。

  不一会儿,远处乌兰寨的烽火也着了,同样绿色的火光。

  但是洪德寨一直没有动静,折可适下了严令,必须等贼军中军御营经过时,看他举火为号才能举兵。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西贼的队伍总算过完了。这应该是前军吧,接下来应该是中军了吧。果然不多久,更加庞大的队伍滚滚而来,慕化眼尖,看见了队伍中那鲜艳的杏黄大旗,那是天子的明黄,再看旗下黄罗伞盖,无数衣甲鲜明的锦袍侍卫拱卫着一辆十六匹马拉的巨大车驾,这车驾完全就是一座车轮上的小宫殿,雕梁画柱,描金簪玉显的华贵之极,除此之外,再无第二辆。

  梁太后!慕化的手握紧了刀柄,他的眼紧盯着那巨大的车驾和队伍缓缓驶出他的视线,他扭头看着洪德寨的方向,牙关不由自主地紧紧咬在一起。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洪德寨方向的夜空猛地一片绿光闪过,接着隐约约战鼓声响起,令人颤抖的气息自夜风中自大地之外扑面卷来,其中带着血腥,带着金戈杀伐之气!更带着犹如山崩地裂一般的修罗之气,似乎千军万马的喊杀声也在夜风中回响。

  破贼赏功之日,富贵与诸公共之!

  拼了!

  慕化仰天一阵长啸,猛地把刀一挥,大喝道:“孩儿们,今日之事,有进无退。我军不及贼军十一,若退则必无活路!只有拼死向前!此战得胜,赏格照旧,掳掠大伙分了,每人再赏精绢两匹!”

  众藩军一阵怪叫欢呼,对于夏军的忌惮之心,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打赢了之后分钱的情景。

  慕化一见士气可用,翻身上马,大吼一声:“擂鼓!开门!出寨列阵!”

  隆隆的战鼓声中,肃宁寨一千藩骑四百禁军步卒几乎是倾巢而出,黑压压一大片好似猛虎下山般直向不知所措的夏军压了过去。夏军一阵慌乱,慕化见机不可失,张弓搭箭,嗖的一声,一面西夏军旗跌落尘埃。

  “报效朝廷!封妻荫子!正在今日!孩儿们!杀!”

  “杀!”千余勇士爆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呐喊,好似山崩崖倾,又似决堤的洪水般狂冲而下。强攻硬弩,飞蝗般直向夏军射去。

  被载入史册的宋夏洪德寨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

  十月十八,午后,洪德寨。

  白马川西岸,宋军的吼声响彻原野,宋夏两军数以万计的士卒混战厮杀在一起,战马嘶鸣,金戈交击,遍地都是人马死尸和折断的刀枪箭杆,大路上横七竖八有几十辆着火的大车,硬生生将道路截断,无数夏军士卒拥挤在路上,无法加入战场。而头顶还有城内飞出的冷箭,不时有人中箭跌倒。

  而在战场之中,数百名班直侍卫护卫着梁太后的御辗车驾,但是因为道路断阻,御驾车辗体积庞大,无法脱离战场。但是好在妹勒都逋指挥着夏军士卒源源不断地前来护驾,现在暂时没有宋军能冲到近前。

  但这也是梁太后也是平生第一次让宋军靠的这么近。

  她到现在已经明白了自己中了宋军的奸计,本该和李浩一起追着他们屁股吃灰的折可适败军集团,此刻居然神兵天降出现在他们的归路之上,生生截断了他们的退路。而且目标很是明确,竟然三番五次的向自己的辇驾猛冲,与之前表现的怯懦相比,此时的宋军完全是勇猛如虎,天不亮直至现在打了近四个时辰居然还疯狂如初。

  要不是妹勒都逋这员老将沉着应战,自己可能一开始就要被宋军的突袭所擒。

  很显然,这些勇猛的宋军一开始表现出来的怯懦,只是诱敌而已。现在他们表现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强悍本色。

  这说明从一开始,甚至是毒攻之前,自己就已经落入宋军的奸计之中了。从开始到现在,每一天、自己的每一步,都在宋军的算计之中。

  到现在她还记得突然间天翻地覆的那一刻。

  城头的绿火,可怕的绿火,就象地府之中的鬼火,照的整个夜空阴惨惨的,似乎地府在今晚真的开了大门。谁也没想到这寨子之内居然潜伏着这么多的宋军,数十辆着火的战车好像一头头巨大怪兽一样扑上了大路,接着就是决堤的洪水一样狂泻而至的宋军。

  夏军的队列霎那间就被冲乱,在火把的映照下仿佛四面八方全是敌人,暗影中,仿佛四面的山头之上影影绰绰漫山遍野都是宋军的身影

  伏兵不止一路,身后的路旁也有大批敌军杀出,将道路截为数段。黑暗中不知敌军有多少,只是听到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整个大军都已经乱了,要不是妹勒都逋拼死拉着自己,自己早就按耐不住恐惧想要落荒而逃。妹勒都逋用身家性命担保宋军绝不会多,只不过是趁黑夜想要扰乱军心。只要保持阵脚不乱,坚持到天明,大队军马压上,必灭这股宋军。

  此时已是下午,但是这股宋军仿佛不知疲倦不知伤痛,狂呼乱嚎,奔冲厮杀反而把越来越多的夏军给搅乱了,局面上反倒是宋军占据主动。

  此刻妹勒都逋脸上虽然沉稳如故,但是心中真正是心急如焚。

  很显然,折可适是专门绕过来等着他们的,而他们身后还有李浩的两万生力军。前军已经过去了,中军现在被阻在这里动弹不得,若是李浩趁机挥军直攻,前后夹击之下,本来就士气低落的夏军只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想到这里,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莫非章楶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从他的布局来看,非常有可能。而且宋军的行动到目前为止,也是配合默契。自己这边受阻,刚才接到军报,李浩的大军已经到达环州,下一步,就是从后夹击了吧。

  仁多保忠,你一定要顶住李浩!否则大家都无颜去见景宗皇帝。

  后军的情况不得而知,眼前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夏军虽然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宋军人数虽少却极其凶悍狡顽,只是死咬着梁太后御驾所在的御营不放,那巨大华丽的车驾御撵乃是个非常显眼的目标,无论死伤多少人,宋军就是拼命纠缠着不放松。御驾躲往左边,宋军便往左边冲,御驾避往右边,宋军便往右边冲。其目的很明显,就是打着猛击其核心要害引发全局混乱,而夏军此刻已经乱起来了。

  此刻真正在抵挡宋军的,只有万余名兴庆府卫军和二千班直侍卫。因为梁太后怀疑梁乙逋有犯上作乱的阴谋,而梁乙逋久掌兵权,军中党羽甚多,现在已中宋军之计,害怕其党羽在撤兵时趁乱作奸犯科。故此撤兵时全军下了严令,中军各营各部无令不得靠近御营五里之内,御驾的护卫全由班直侍卫和兴庆府卫军负责。

  而这两军平日里乃是拱卫夏主和国都的禁卫军,虽然也是训练有素的敢战精锐,但是御围内六班直乃夏主亲卫,久驻皇宫承平已久。兴庆府卫军共九万余兵马,此次来了二万,但是其中正军士卒只有五千,其余皆是副兵,绝大多数将校从未经战阵,战斗经验比不上十二监军司所辖诸军那般都是百战之余。故此与宋军厮杀混战至今,虽然并未被打败,但是也是手忙脚乱,始终无法摆脱宋军的纠缠。

  而宋军一看则是饱经杀伐的百战精锐,马军结队冲杀,各队之间看似混乱,其实都在互相掩护,颇有章法。失去战马的士卒则和步军一起结成方阵,长枪大盾强攻硬弩层层叠叠,仗着大车的掩护抵挡增援夏军的冲击,夏军其余各军因为无令不敢靠前,而且战场也容不下这些人,只能以添油战术一点一点进逼,却很难啃动宋军的步阵。

  而且中军除了御营之外,剩余多是横山藩部的步跋子,人数多达六万余众。

  西夏历次出兵的传统,都要从横山藩部中征调兵马以为前驱,只因这些藩部作战悍不畏死、嗜血好斗,所有宋夏大小战役他们都全部参加过,实为西夏军中打硬仗打恶仗的主力。西夏为了控制这些藩部,专门建立了左厢诸监军司加以镇抚。

  此次出兵除了兴庆府卫军、御围内六班直、铁鹞子、擒生等夏主直辖之军外,多是左厢诸军司之中抽调,而左厢静塞、保泰、嘉宁、祥佑、神勇五军司正是控扼着千里横山地区,这些地区的山讹藩部基本都被这五军司瓜分,各军司多则两三万,少则一两万,都属于军司所辖边军,此次太后亲征,各军司皆征调了万余藩军随军。

  这些步跋子虽然号称天下精兵,但是绝大多数是精于短兵击刺近身格斗,皆不擅长使用弓弩。宋军步阵弓弩极多,那些步跋子身着简陋铠甲反复冲阵数十次,皆被乱箭射退,而且洪德寨城头千余精选弩手更是箭矢如雨,交叉射击前前后后射倒了近千人。

  这种干挨打无法还手的情景激起了这些山讹蛮子的野性,不少人狂叫着竟然想去攻洪德寨,结果没跑到城下皆成箭靶,渴望为族人报仇的情绪又引发更多的部落前往助战,之后又被打退,进退之间更带起更大的混乱。夏军将领徒劳的下令诸军无令不得妄动,但是这些藩部野性已发,根本对此置若罔闻。

  大路上聚集的夏军越来越多,无数人举着盾牌或蹲或站,预防头顶的冷箭,那情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后面开来的人马占不下地方干脆纷纷下到了河道里面,现在河里除了裸露的水草卵石之外,只有细小的溪流水洼,根本就算不上一条河。数以万计的人马进入,立时将河道也给挤满了。不过这些人都在那里观战,因为太后的车驾没有离开,也没有命令让他们继续走,所以他们都停下了脚步,有些人趁机跑去舀溪流里的水喝,众军渴了许久,一见有人喝水,顿时有样学样,纷纷跑去争水喝,夏军队列本来就庞大而紊乱,这一下更乱了。众军人喊马嘶,只知道朝有水的地方去抢夺。

  妹勒都逋见状大怒,大声传令诸军不得妄动,但是根本没人听他的。

  就在此时,洪德寨城头号炮连响,西门大开,数千宋军马队咆哮而出,这些战马在山路上奔驰如飞,也不管什么队列,就这么一窝蜂似的鱼贯而出对着混乱的夏军中军狂冲而至。马上骑士都是羌人打扮,兵器铠甲五花八门,不过其彪悍之色当真是猛如狮虎。

  夏军此次出兵连遭挫败本来士气低落,连夜赶路长途跋涉又累又渴,不少人渴的嗓子冒烟,此刻又遭伏击惊魂未定,上万人在河道下面只顾争抢水源,早已乱的不知纪律为何物。忽闻喊杀声,抬头再看数千彪悍马军好似滚饿虎扑食一样猛扑过来,顿时一阵大乱,未来得及排列起阵势,已被敌骑破阵而入,霎那间死尸翻滚,血肉横飞。

  宋军破阵而入,夏军的人潮犹如波浪般一圈圈的波动,混乱在急速蔓延,不可避免的波及到了梁太后的小团体。妹勒都逋大急,这时刻宋军选得太好了,恰巧冲击在夏军的弱点,此时他指挥不灵,也只有在亲兵的簇拥下,保护着梁太后的车驾缓缓往后挤。

  此刻只能靠夏军各自为战了,只要他们还保持着斗志,这几千宋军纵然能嚣张一时,终究还是会被夏军淹没。毕竟夏军的人数是占绝对多数的,而且叶勃埋和巍名阿埋两人还在乱军中勉力指挥,尽管他们现在也是被乱军冲得随波逐流。

  其实这混乱主要还是夏军自己造成的,那些步跋子作战是悍不畏死,但是纪律性也最差,这混乱的主要源头就是这些蛮夷,虽然迫于宋军弓弩的厉害不再冲阵攻寨,但是洪德寨城头各种强弩的射程覆盖整个战场,甚至直至河道内,一阵阵射出的乱箭将这些蛮夷成片射倒,这些蛮夷身上简陋的甲胄旁牌无法阻挡弩箭,一旦遭到袭击这些蛮子在队伍中大嚷大叫,四处乱跑躲避,其他河外兵马虽然守纪律,却被他们搅乱。

  妹勒都逋现在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中军队伍都已经乱起来了,头顶乱箭如雨,人堆里宋军横冲直撞,藩部们军心不稳越打越乱,要收拾这等局面,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调集纪律性强而且战斗力不下于山讹的精锐部队,才能控制住局面。

  而西夏战斗力可与步跋子比肩,纪律严明的部队,只有号称能刀枪不入摧山拔林的铁鹞子,那才是党项人之中最强悍勇士组成的真正的王牌部队。

  而此刻铁鹞子军却是由仁多保忠率领,还在后军监视着已经挺进到环州的宋军主力。据探马回报,整个环州城外密密麻麻全是宋军的营帐,其军容雄壮严整,气势如虹,可见来的全是宋军精锐,志在必得。李浩此人更是老辣惯战,有此强兵在手,不知道会玩什么花样。

  “嗖”的一声,旁边亲兵举刀打飞一枝冷箭。

  妹勒都逋手握长刀,再看前面宋军呐喊着居然又发起了冲锋,那些藩骑在阵中冲杀数圈也迂回了过来,混乱的人潮再次冲撞搅乱在一起,府卫军和班直侍卫们尽管使尽了全力,还是没有办法摆脱他们的纠缠厮杀……

  十月十八,黄昏,环州北,野马岭。

  高坡之上,仁多保忠看着远远向环州败逃而去的宋军与山脚下扔了一地的刀枪旗帜,三百多具宋军无头死尸,不屑的冷哼一声。在这四下荒凉而寂静的群山之中,刚刚结束的战斗似乎方佛从没发生过。而山后严阵以待的那数万熊虎铁骑,只是牛刀小试,终于还是没有得到大显身手的机会。

  自从得知中军遇伏受阻,仁多保忠立刻便意识到己方已落入宋军彀中。宋军处心积虑一步步引夏军入彀,现在便是发动决定性一击的时刻。再联系到毒发事件后有些围寨部族擅离职守,他真的觉得有人在故意给宋军制造便利。否则折可适近万兵马怎可能轻易而举就穿越夏军重重封锁线,从马岭镇迂回到洪德寨上百里路,要做到在夏军眼皮底下近万人马完全隐藏住行踪,除非是神仙。

  如果真的是梁乙逋的党羽在暗中作怪,那么中军即使是有十万人也是不保险的。

  但是前往中军救驾也是不明智的,因为环州的宋军正在虎视眈眈,一旦自己转过身去露出破绽,他们大概立刻就会猛扑过来。李浩乃是经年宿将,用兵果决老辣,在西北打了几十年仗,夏军与之交手屡屡受挫,于夏军而言此人实乃劲敌。

  仁多保忠相信一有机会李浩必然不会放过。而此刻夏军士气低落,军心疑惧,前后夹击之下,大军有倾覆之祸。

  所以此刻去往中军也没用,只有先解决李浩的威胁。只要能够设法解决了李浩,宋军前后夹击之策便化为乌有,那时再返回头来解决折可适。

  只要自己能适当的表现出弱势,诱其全师来攻,自己便能抓住机会重创其军。

  大夏军队或许不善攻城,但是野战却是不会输给天下任何国家,就算李浩施展宋军的拿手好戏结阵而战,仁多保忠也有足够自信。即使是横行天下的契丹皮室,当年不也是西夏的手下败将,威震河西的平山铁鹞子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不过李浩用兵之老辣显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到了环州之后便安营扎寨。自己示敌以弱,他却不为所动,只是派遣部将张诚、马琼率偏师北上搜索前进。适才落入自己埋伏的便是庆州第四将马琼率领的硬探马军,自己本意围而不打,诱使李浩率大军前来救援。但是宋军硬探马军皆是军中最枭悍亡命的选锋敢死之士,身陷重围仍然奋力左冲右突,虽然动用了铁鹞子参战且几乎全歼这支宋军精兵,但是还是让宋军残兵抢了主将溃围而去。

  仁多保忠无意追赶,知道自此一战之后,宋军前锋精锐受此重挫再想前来必然更加谨慎,自己的诱敌之计多半是不会奏效了。

  现在时间也不多了,洪德寨一带从天没亮就开打,直到现在天色又暗,打了整整一个白天,到现在还在打,夏军现在内忧外患人心不稳,再拖下去谁知会发生什么事。而且仁多保忠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环州宋军的行动不象是在配合洪德寨战场,双方似乎在各自为战,若是互相配合,洪德寨已经打了一天了,南路宋军才姗姗来迟,这行动速度也太慢了些,而且攻势也太保守了些。

  难道宋军之间的军情传递出现了问题,两支部队没有联络上?

  仁多保忠并不知道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李浩虽知章楶之计,但是折可适具体会迂回到何处设伏这他却不知,而且是否成功他也不知,是否已与夏军开战他更不知,因为无法和折可适联络上,而前锋又受重挫,集全军精锐组成的一指挥硬探精兵只有半数逃回,得知西贼在前路险要处伏有包括铁鹞子在内的数万精骑严阵以待,李浩便意识到若是自己大举出击只怕正中西贼下怀,西贼好整以暇,只怕折可适已经失败,于是下令全军紧守环州,不得轻动。另一方面广布侦骑,试图寻找到折可适所部的消息。

  此时折可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

  当然这些事情这三个当事人现在还都不知道,仁多保忠只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传令,全军即刻北上,前往中军救驾!”

  “都统,环州宋军未靖,贸然回军,若是宋军尾追,只怕大祸至矣。”旁边部将们一个个都是愕然以对,谁也不想把后背就那么贸然暴露给环州的宋军,那可是有几万人的大兵团。

  “哼,宋军经此一挫,必然夺气,况且此刻天已近黑,李浩用兵谨慎,必不敢天黑进军。中军乃是太后御驾所在,万一有失,尔等吃罪的起吗!?休要多言,传令诸军即刻上路,铁鹞子照例殿后!违令者立斩!”

  仁多保忠的军法严厉在夏军中赫赫有名,在场诸将谁也不敢再谏,顷刻间,大队骑兵卷起层层烟尘,浩浩荡荡向北开去……

  十月十八,午后未时。

  混战中,党万闪身躲过飞来的一箭,接着举刀架住一枪,买个破绽一错步,旁边亲兵趁机一刀砍在这夏将背后,那夏将吐了一口血,一头栽倒。他拾起盾牌,挤过身边的乱军,趁机又捅翻一人,领着硕果仅存的一个亲兵拼命抢回自家圆阵之中。数十名夏军狂嗥着举刀扑来,身边的宋军士卒们也发一声喊,狠狠顶了上去,人群猛烈挤撞在一起,盾牌推抗,长枪穿刺,血水飞溅,数名夏军的身子被长枪刺穿,宋军来不及拔枪便顶着尸体前进,终于踩着尸体将这股夏军顶了回去。

  此刻党万身上的铠甲已经被砍烂,满身血污,还带着好几枝箭,不过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乱军将自己和大部队冲散,他是折可适埋伏在城外的两路伏兵之一,直至此时已经不吃不喝整整恶战了八个时辰,当然他现在已经对于时间没了概念,只知道周围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的西贼。

  战斗从天黑开始,打到现在天又快黑了,而这些夏狗好像永远也杀不完。周围乱的已经看不清敌我,只知道到处都是箭雨横飞,快马冲撞,无数混战在一起的人挥舞着刀枪互相厮杀,刀砍进脖子,抢通进肚子,箭射进眼睛,血肉内脏喷溅空中,残肢断臂滚落尘埃,无数尸体横七竖八的铺满地面。

  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的又打起来了,这是又一天了吗?恍惚中,党万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他听到了滚滚沉雷,那种感觉像是整个大地都在颤抖,他猛然惊醒,这是无数铁蹄辗压过大地的所释放出的能量。抬头南望,天色虽暗,却是漫天烟尘滚滚喧嚣而上,再看西夏那无边无际的人海好像猛然高涨了一般,排山倒海的金戈军气似乎使大地碎裂,而整个大气似乎都被这能量所震撼,视线所及之处,滚滚涌来的铁人铁马好像如山巨潮,卷土蔽野而至。

  所有的宋军都被这情景震惊,有人甚至震惊的脱口而出。

  “西贼的铁鹞子!”

  “夏狗的援兵!”

  几乎同一时间,洪德寨城头急促的响起了鸣金收兵之音。

  妹勒都逋直到见到仁多保忠的那一刻,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好运。

  从凌晨战至现在整整八个时辰,每一时一刻他都在担心北上的宋军会突然出现在身后,对夏军形成致命的夹击,他知道以现在低落的士气而论,是很难经得起这样的夹击的。

  整整一天,南路宋军居然没有任何积极的举动,只是稍微往北试探了一下,受挫之后便缩回环州,放任洪德寨的宋军孤军奋战。一刹那,妹勒都逋想起了当年的永乐城之战,难道永乐之胜要重演于今?

  铁鹞子一出现在战场,形势立刻改观。

  肃宁寨、乌兰寨的宋军伏兵本就兵少,苦战一天之后已是疲惫不堪,此时恰好铁鹞子杀到,立刻将宋军冲得人仰马翻,阵脚大乱,夏军轻骑趁势掩击,宋军终于溃败。乌兰寨步卒几乎无人成功逃生,全部被夏军铁蹄踩成肉泥,藩骑本就纪律性差,伤亡惨重之下也是四散奔溃。

  摩勒搏带着数百败兵连乌兰寨都不要了,夺路向北猛冲,刚汇合慕化之兵,结果夏军大队铁骑紧追而至,慕化和摩勒搏返身迎战,夏军士气正盛,一个照面就将宋军步卒方阵踏平,接着猛攻骑阵,藩骑也被冲散,慕化身中两箭,带伤纠集近千残兵败将退入肃宁寨。夏军后军铁骑得以长驱直入至洪德寨战场。

  之后,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宋军主力就开始快速呈现败势。

  那尽管死伤惨重,但仿佛在地上生了根般屹立不摇的宋军步军大阵在铁鹞子成群结队的反复猛冲之下,已经步步后退,他们得意的强弩战术第一次失效了,铁鹞子身上都裹着两层镔铁瘊子甲,战马也有铁马甲护身,宋军使用的马黄、黑漆等强弩射出的弩箭尽管连连中的,但是这些高大的铁甲武士们尽管身上带着四五枝箭,依旧勇猛冲杀,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而宋军则开始且战且退,折可适毕竟不是无能之辈,肃宁、乌兰二寨出现的溃乱并没有在这里出现,不过殿后的士卒只要退的稍慢一点,不管是步是骑即刻就会被巨大的铁马洪流吞没,不断有整支整支的队伍来不及撤出战场,然后在夏军排山倒海的冲击之下陷没,待到宋军将部队全部撤回洪德寨,外面铺满尸体的战场上又多了数百具宋军尸体。

  折可适在城头,面色冷峻,即使这么多胞泽死在眼前,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此次作战,本来就是九死一生,身为大将,本来就需要有一颗冷酷的心,为了胜利他可以毫不犹豫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死。他没料到夏军即使在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士气低落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有如此的斗志,能坚持到精锐的后军集团赶到战场。

  西贼后军到了,难道李浩败了?自从他得知庆州援军北上之后,他就暗中修改了原来的计划,兵法要义本来就是随机应变,如果能够和庆州援军对西贼形成夹击之势,不只是梁太后,甚至西贼主力都可能成为宋军口中之食。若真是老天保佑,这将会成为改变宋夏历史的一战。

  故此他才执拗的苦战一天死不让步,就是打算为南路宋军制造机会。

  现在西贼后军居然出现了,难道李直夫那里出问题了。若是西贼后军先击败了李浩大军才来此地,那自己岂不成了深入敌后的孤军?

  此刻看着撤进城内的宋军将士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就地躺倒,只知道拼命的喝水喘气。而几名将领也是满身血污,虽然没死却也是个个带伤。刘所一瘸一拐,头盔不见了。党万满身铠甲都是豁口,身上挂着好几枝箭。孟真满脸是血,左眼一道刀口,似乎瞎了,亲兵正在包扎。张禧一天射箭千余枝,拉断了两张弓,手指被割破,血流至肘。

  “遵正,西贼势大,将士们皆已筋疲力尽。”刘所过来看着外面,此刻天已大黑,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无数夏军士卒在欢呼狂嗥,犹如巨大的海啸震的山谷荡回音。

  “我等只有死守此寨,西贼是断不会容我们突围的。”折可适缓缓的摇了摇头,果然外面的夏军士卒开始整队列阵,一面面巨大的盾牌排在了前面,接着一声大喊,潮水般的向寨子冲来。

  洪德寨乃是山城,大道距城墙有山坡,夏军仰攻吃力,将盾牌举在头顶开路。

  接着就听见城头一阵梆子响,便知宋军是要放箭,接着一阵惊心动魄的尖啸之声响起,无数铁箭雨劈头盖脸的泼洒而下,开路的大盾皆被射穿,夏军顿时一阵惨叫此起彼伏,数十人中箭滚下山坡,然后滚木擂石便倾泻而下。

  “神臂弓!”西夏军卒一阵惊乱,宋军神臂弓的厉害谁不知道,铁甲都能射穿,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就是有盾牌保护也不管用。只不过宋军的神臂弓制造起来非常麻烦,材料稀少,不是有钱就能大量制造的,所以一向只装备禁军中的精锐部队。没想到,在这小小洪德寨之中,居然还有神臂弓,以箭矢的密集程度来看,数量大概有数百架。

  熙宁年间交趾攻宋,苏缄仗着百架神臂弓守孤城四十三天,射杀敌军一万五千多人,神臂弓就此威震天下。

  步跋子们尽管拼力向上冲,但是宋军的箭雨是在太厉害了,旁牌铠甲根本不管用,一箭入身便是洞穿胸腹,而且这些步跋子还穿的多是简陋铁甲。中箭者层层叠叠倒在坡上,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高昂代价。

  而宋军不止是射箭发弩,还有准备了大量的铁蒺藜,只顾往外面抛撒。此刻已是深夜,虽然周围火把照耀,但是毕竟不是白天。铁蒺藜扬撒布满整个山坡,根本看不清楚,踩到就受伤。后来宋军直接抬着筐子成筐顺着山坡往下倒,夏军进展越发缓慢,终于支持不住发一声喊全都退了下来。宋军见势又是一阵乱箭射倒了十余人。

  但是夏军并没有就此退让,号角响起,无数弓箭手来到阵前,铁鹞子军们全部下马,手持巨盾铁锤、长刀重斧,看样子是想步战冲锋,而从他们的动作和神态来看,似乎身上厚重的铁甲并不能影响他们的活动。

  世人多以为平山铁鹞子乃是铁甲马军,专用平地冲陷。其实铁鹞子军所部万骑,其中真正的铁鹞子正军只有三千,其余七千皆是副军,这些副军平时骑战以轻骑协助正军作战,步战则着重甲冲陷,而铁鹞子正军则马上步下皆为重甲硬军,平日里步战操练,正副军卒皆要批两层铁甲平地跃过骆驼背,否则便要受罚。故此铁鹞子即使下马步战,依旧是一支能够攻坚冲锐的雄悍劲旅。

  梁太后此刻已经惊魂稍定,咬紧银牙,怒视夜色中的洪德寨,眼中的森寒杀意让人不敢正视。现在宋军已被赶回城寨,大路已靖,宋军已被铁鹞子杀的胆寒。

  只要留下铁鹞子军在此断后,其余各军尽可从容北返,但是梁太后不想这么善罢甘休。

  城头的宋军还在嚣张的射箭,难道要各军次序在箭雨中沐浴一番离开吗?大夏军队只是受了些挫折,并没有被打败。被宋军孤军伏击,乱箭送行,却连还手都不敢,场面占据上风却只知道撤退,这看起来实在是怯懦到了极点。这样回到国内,实在和败退没有两样。梁太后不想让自己这样狼狈的结束这次旅程,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再者此次出兵,真个是颜面扫地。自己夺梁乙逋兵权,亲自指挥大军,却连遭挫折。回国之后,那些大部族长们怎么看?那些重臣们会怎么看?梁乙逋会借这件事如何大做文章?若是能歼灭洪德寨这股宋军,想来也不算空手而归。

  “传旨,铁鹞子军下马步战,本宫要折可适的人头!”

  旁边仁多保忠等大将闻言直皱眉头,此时宋军还在身后窥探,在此浪费时间实无必要。但是他们也都能想到梁太后这样做的原因,而且宋军苦战一天,早已是强弩之末。适才被铁鹞子军猛地一冲,即告不支,这也说明折可适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凭他几千疲惫残军困守孤城,这洪德寨还不如环州城大呢。若真是放手攻打,也没有攻不下的道理。

  “启秉太后,后军将士苦战疲渴,请太后先让将士们饮水解渴,养精蓄锐,待气力恢复,此寨可一战而下。”

  “太后,宋军作困死地,便是肋生双翅也休想飞出去。我军倒也不必急攻。”

  眼见自己倚重的这几位重臣都在进谏,梁太后点头称善。她这时也才想起来自己的军队现在还面临着缺水之困,大军苦战数日,消耗体力,饮水却跟不上。

  铁鹞子乃是精兵部队,一路力战至此,想必此刻也是口干舌燥。

  “传令下去,各军将清水集中起来,交由后军饮用。余者待回国再喝个痛快便是。”

  此令一出,其余各军不免叫苦不迭。他们也是苦战一日,太后却不体恤,眼中只有铁鹞子军,好像这仗都是铁鹞子打的。难道我们便没出力?不过太后降旨,仁多保忠等重臣大将在军中威信素着,无人敢抗命,心不甘情不愿将清水集中起来之后,那些铁鹞子也不客气,就着干粮咕咚咕咚大口猛灌,更令其余夏军嗓子冒火。

  吃饱喝足之后,妹勒都逋亲自仗剑立于阵前。他在元昊时期便是铁鹞子军中悍将,此时也是披挂铁甲,准备亲自督战。

  “弓箭手,射!”一声令下,万余火箭好似漫天明亮火雨划过夜空,星星点点完全笼罩了洪德寨。城内顿起了数个火头,城头更是一阵喊叫慌乱。妹勒都逋连续下令放箭,数万枝火箭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壮观的流星火雨,接着妹勒都逋大吼一声:“冲!”万余铁甲武士,发出巨大的呐喊,举着大盾再次发起进攻。

  宋军第一次见识到有军队能顶着神臂弓射出的密集箭雨依旧冲锋不停,神臂弓能射穿他们手上的大盾,能射穿他们身上的两层铁甲,甚至能连盾带甲一起射穿,但是这些铁鹞子们状如疯虎,仿佛不知伤痛为何物。宋军弩手可以肯定箭头穿过铁甲肯定扎进了肉里,但是却无法知道是否能形成致命伤。

  瘊子甲乃是上等铁甲,在五十步外强弩不透,而这些铁鹞子们却穿了两层。

  神臂弓虽然不是一般强弩,但是面对这些重重铁甲包裹的巨汉,杀伤效果照以往也打了折扣。而这些壮汉一个个好象不死之身,不受致命伤哪怕射穿了手脚肚子,也不会停止前进脚步。

  开战到现在,夏军第一次攻到寨墙之下。

  数名猛士举着大锤巨斧便开始砸门,而其他的人举着盾牌聚集在一起掩护。

  城头上滚木擂石不断抛下,还夹杂着火罐,而那些铁鹞子尽管身上找着火,却依旧搭着人梯试图强行登城。小些的石头砸在他们身上好像都不会疼,顶多身子晃一下。大石头他们却是看得分明,躲的灵活。

  而城内,折可适慢慢看着那些聚集上来的夏军甲士,铁鹞子果然名不虚传,剽悍勇壮实乃天下精锐强兵。他等待着,终于等到夏军人群大聚之时,一扬手中大旗,一百名悄悄潜上城头的弩手同时端起了手中的弩机,这不是神臂弓,也不是宋军拥有的任何一种强弩,而是一种第一次见到的弩机。

  一阵尖厉的啸声之后,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铁鹞子们顷刻之间大叫着倒下了一大片,穿着铁甲的沉重尸体顺着山坡滚落,这种强弩的威力,竟然要比神臂弓还强。铁鹞子军士的两层瘊子甲,竟然被完全射穿,强壮的身躯被这种暴烈的力量摧折的仰翻折倒。

  似乎整个战场都静了一下,接着宋夏两军都发出了震天大呼。

  天下若论用弩者,无人可与大宋比肩。神臂弓毕竟是熙宁元年的东西,距今已有二十余年,现在军器监已经研制出了威力超过神臂弓的强弩:神劲弓。今天是神劲弓问世之后,在战场上初露峥嵘。

  “擂鼓!杀!”督战的妹勒都逋看得真切,此时铁鹞子一鼓作气将竭,必须给他们鼓劲。战鼓声隆隆而起,喊杀声再度充斥夜空。那些铁鹞子劲卒也着实骁悍,虽然面对宋军那可怕的强弩威胁,这些壮士依旧奔冲冒突,甚至举着战死同胞的尸体当盾牌猛冲不止。

  城门已被砍坏了一大块,城头的石块飞击不停,却让他们在下面越聚越多。

  神劲弓一百架虽然犀利,但是上弩需要时间,现在攻上来的铁鹞子人数已经不是百架强弩能压制的了。而且夏军弓箭手不停放箭,绵密箭雨夹杂着火箭直飞城头,每一刻都有人中箭翻倒。

  只有用那个了,现在大门都快坏了,一旦对方破门而入,谁也活不了。但是那种名叫虎崩炮的火器谁也不知道威力如何,也是第一次用。折可适转眼看了一眼寨内库房里青布罩着的东西,那是当初作为秘密武器运往环庆路的,当初自己有这个战役计划构想的时候,曾将此物作为奇兵之效,藏在大虫谷山中某隐秘处,昨日潜来洪德寨时,与半路取出随军携带,以为不时之需,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用上。

  “把虎崩炮搬上来!”宋军士卒们一个个掀开布幔,却见里面是一个个大号的密封木桶,外面还裹着层层铁箍,外面描绘着狰狞的虎头和火焰,体积和米缸差不多大,外面有火绳引线,宋军擅用火器天下闻名,不少老军一看便知这大概又是某种新式火器,只是虎崩炮这名字好生奇怪。

  豁出去了……折可适暗吸了一口气,一手提起一个,这分量倒是不轻,每个能有四五十斤重,他亲手拿着火种站在城头,旁边亲兵举着盾牌护着他遮挡冷箭,一咬牙,点着了火绳,抬胳膊一轮,这个黑黝黝的大家伙脱手飞出,他臂力过人,一扔直接砸进了大门前举着盾牌摆铁甲龟壳阵那群夏军人堆里面,砸塌两面盾牌而入,但是夏军丝毫没有在意,以为是宋军投石,自觉头上有盾牌保护无人受伤,并没多看脚下一眼。但是当有人发觉这玩意居然在冒烟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

  远处梁太后和仁多保忠、妹勒都逋等人正在观战,眼见铁鹞子军果然勇猛,破寨便是顷刻之事,正自得意之时。突然间地动山摇一声爆炸巨响,仿佛九天惊雷霹雳一起炸响,震的众人耳朵嗡嗡只响,心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脚下的大地明显震了一下。一些猝不及防的军卒竟被吓得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再看正在砸门的那群铁鹞子人堆中突然爆发起巨大的红色火光,接着高大浓烟火柱腾空而起,仿佛火山炸裂了一样,浓烈的白烟卷着黑色的碎石泥土形成数十条焰火烟龙四散爆发。

  而那些强壮的仿佛有不死之身的铁甲猛士们在这大爆炸之中被炸得四散纷飞,几具包裹着铁甲的身躯竟被气浪高高抛上半空,然后四分五裂的落下,还有无数的残肢断臂也转着圈飞向四面八方,硝烟过后,再看那数十精兵,竟被炸得七零八落,满地燃烧着的残骸碎片,爆炸的威力竟然连城门也给震塌了半边,城门出弥漫在一片烟尘之中。

  “那是何物?!”妹勒都逋被眼前景象惊呆了,这是人力所能及者?只怕九天的霹雳雷火,也没有这般的神威。

  仁多保忠也给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立刻便意识过来这是宋军的火器。但是和宋军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火器。现在深更半夜,也没人注意到宋军刚才到底使用了什么厉害武器。

  满山坡上密密麻麻聚集着的铁鹞子军卒们也被震惊了,他们是最为直观地感受到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威力,但是接着他们隐约看到黑乎乎的东西接二连三从城里抛了出来,虽然天黑看不清具体什么模样,但是却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火花闪动。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举起了大盾,整面山坡立刻被龟甲一样密密麻麻的铁盾所覆盖。

  轰隆!轰隆!一连串的大火球在铁鹞子人群中爆裂,犹如雷霆迸发,电光石火。炸碎的铁甲裙片、碎裂的人体、残缺兵器此起彼伏被抛向半空,大爆炸将成片成排的士卒炸倒炸飞,无数人体碎石滚落,气势如山崩崖倾,带着后面的队列也站不住脚了。

  城内的宋军也被这惊天动地的威力吓傻了,城头的弓弩手刚才猝不及防被震的摔下来六个,之后所有人全都缩在女墙后面不敢露头,只觉得头顶一阵阵硝烟浓尘之冲霄汉。但是等明白过来之后立刻兴奋的狂呼乱嚎,士气沸腾,将全部四十多个铁箍木桶火炸炮,学名虎崩炮的大家伙全搬了出来,洪德寨内有一架五稍炮,上百人拉着炮稍,一个接一个的将这些要命的家伙抛了出去。

  连续的爆炸覆盖了整片山坡,铁鹞子军卒们给成片成片的炸翻,终于号称虽死不坠的铁鹞子军也支撑不住了,步步后退变成了溃退,你拥我挤之下,好像溃堤的洪水一样惊恐的溃退下来。

  但是等他们溃退下来之后,才发觉后面早就乱了。整个夏军所有的战马全都受惊发狂了,数以万计的惊马在黑夜之中形成了巨大无边的狂流,已经将整个军阵彻底搅乱。到处都是惊恐万状的夏军士卒在哭爹叫妈乱跑乱冲,到处都是发狂的战马在横冲直撞,那些横山藩部的蛮子们崇信佛教,异常迷信怪力乱神之说,再看宋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等神威绝非凡人可敌。大概宋人竟然招来了九天的雷神助阵,谁都害怕下一记天雷劈到自己头上,这些藩部山讹率先溃逃,黑暗里也不分方向,只是想快点逃脱这个被魔神诅咒的地方。

  有他们这一先溃逃,其他的夏军也彻底乱作一团,此次出征受到的挫折、毒害、饥渴、寒冷、疲劳、和各种怨气,无数的负面情绪在着难以遏止的、灾难性的惊恐当中被无限的放大,最终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崩溃了。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大喊败了,之后无数的人随波逐流的大呼败了,无数火把被扔在地上,数以万计的已经丧失理智的溃兵只知道在一片漆黑中四下奔逃,大路上,河道里,周围的山头上,漫山遍野都是争相奔逃的溃军大潮,无数人自相挤撞践踏,成千的人失足跌下山崖。

  洪德寨内折可适狂喜过望,所有的宋军将校还能作战的都已经拿起了兵刃,谁都没想到夏军突然崩溃了。这个反败为胜的天赐良机令所有人热血沸腾。

  折可适亲自披挂上马,大刀一挥,堵门的塞门刀车和飞猿寨全给拉开,残破的寨门大开。

  “西贼已败!弟兄们,杀!”

  “杀!”巨大的吼声响彻天际。

  数以千计的宋军以更胜先前的气势夺门而出,也不管什么阵列,只是一窝蜂漫山遍野的杀向黑暗中无边无际混乱溃散的夏军,此时,战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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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九,清晨,环州荒凉的群山中。

  梁太后此时的形象着实狼狈,衣袍血污处处,发髻散乱,骑着一匹马。身边只跟着十三名御围内六班直的侍卫,却是步行,一行十四人顺着山路艰难攀登。

  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晚,实在只能用修罗地狱来形容。

  梁太后此时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十万大军一起溃败的情景,真如山崩崖倾一般势不可挡,她的御辇车驾被乱兵裹挟,动弹不得,而前面宋军竟然已经势如破竹般杀到了近前。幸亏班直侍卫拼死阻挡,才让她有机会弃辇驾而逃。

  此刻她的辗驾大概已成宋军的战利品了,而自己在黑夜中慌不择路,只是被几个忠心的侍卫保着往山间小路里钻,也不辨东西南北,只知逃跑。眼下却与大军失散,只是在这山路之中披荆斩棘的穿行。

  她不知道仁多保忠、妹勒都逋等重臣生死下落,也不知道身后是否有宋军的追兵。

  自己一个女人,现在失去了大军的保护,感觉自己就像赤身裸体般毫无安全感。还有梁乙逋那奸贼,若是现在有人若要对自己不利,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只怕自己死了都没人知道。而这些个班直侍卫……

  她心里顿时开始疑神疑鬼,此次出兵军中有梁乙逋的奸细那是必然的,大军突然崩溃只怕也和这些奸细从中搞鬼有关。她当时清楚地听到了有人大喊败了,巍名阿埋,叶勃埋等人尽力约束部伍,严令扰乱军心者立斩,连斩十余名溃兵都不能阻止乱势,最终自己反被乱军裹挟不知所踪,眼下自己落难,难保有人不会趁机起了二心。

  越是这般想,她越是心惊胆战,看着身边的这十几个侍卫,每一个是平常经常跟在自己身边的心腹,总之越看越是可疑。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一名侍卫拔刀而出,当的一声磕飞了一支冷箭。梁太后吓的惊叫一声,滚鞍落马。再看身后数名手持弓箭的黑衣男子不知哪里冒了出来,一边发箭一边冲来,而前面也有数名杀手出现,一名侍卫猝不及防,胸口中箭。

  “护驾!”众侍卫齐声大喊,两人前后护住梁太后,剩余诸人挥动兵刃迎了上去。那些黑衣杀手武艺高强,连连发箭,侍卫们左躲右闪,被射中数人。终于抢至近前,双方厮杀在一处。

  御围内六班直的侍卫皆是各部贵族子弟中勇武出众者充任,各个也是武艺出众之辈,短兵相接毫不畏惧,刀光剑影之间,血肉飞溅。这些侍卫皆为夏主死士,眼见中了埋伏,心中唯一存的念头便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让太后逃生。所以搏杀之间,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只求杀敌不顾自身。

  谁料这班黑衣杀手也颇为凶悍,丝毫不顾忌伤亡,转眼间,双方都是死伤惨重,待到最后一个侍卫被人从背后一刀劈倒之后,满地都是尸体。而站着的黑衣人,也只剩下了两个。

  此刻梁太后早就吓的发足狂奔,也不顾方向,只是顺着山路拼命奔逃。

  但是她一女流之辈,又怎比得上武林高手。跑了一会就累的气喘吁吁,双腿发软。而那两个黑衣杀手目露凶光,好整以暇的紧逼而至。

  “尔等是何人?你们可知我是谁!”

  梁太后此时反倒镇定了下来,脸上的惊慌之色退去之后,威严又起。这些人并非宋军追兵,宋军都是有衣甲的。也不是夏军,更不像是土匪山贼。看他们的武艺气势,绝非等闲之辈,难道……梁乙逋!?

  “死到临头,偏就那些废话!”

  “尔等是梁乙逋的手下,犯上作乱,不怕灭族吗!?”

  “我等只是要带你的人头回去交差,其余何事一概不知。”

  左侧黑衣人眼中凶光一闪,举刀便要动手,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到,那黑衣人听到恶风不善,一侧身,无奈弩箭来得太快,正中肋下。他痛叫一声,当即摔倒。身子挣了两下,竟然死了,显然箭头有毒。

  “谁!”另一人一愣神,却见不远处一道身影掠过,他下意识的举刀一架,当的一声火星四冒,连退数步,却见一个儒生打扮得年轻男子,手提一把朴刀,正护在梁太后身前。

  “好小子,你是寻死么?”

  “光天化日之下,尔等奸贼在此行凶,我看你才是寻死。”

  黑衣人大怒,举刀箭步如飞,当头劈下。那年轻儒生身形如电,举刀一架,下面飞起一脚,反踹黑衣人小腿。黑衣人一纵跃起数尺,抬脚便蹬儒生面门。

  那儒生哈哈一笑,身子经不可思议的往后折去,同时抬手一扬,哧的一声一枝袖箭迎胸而至,那黑衣人哪料到这儒生武艺如此精湛,手法快得惊人。身在半空无法躲闪,这一箭正中面门,啊的一声惨叫摔倒在地,扭了两下之后,面目发黑,登时气绝。

  转眼之间,这儒生连续搏杀两名杀手,竟还显得气定神闲,只是额头微有汗气。

  “恩公,救命之恩不敢言谢,不知高姓大名。”梁太后仔细观察,见此人年纪轻轻,身形挺拔,相貌十分英俊,往那一站迎风而立,真有玉树临风之感。况且此人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显然不是自己的对头一伙儿,心中顿生亲切好感。

  那年轻儒生扔了朴刀,潇洒的双手抱拳,突然伏身大礼参拜。

  “草民环州唐云,叩见太后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