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星本以为还能再接近些才被发觉,不想他才将对面身影的轮廓锁进眼中,那双赤足便脚尖一扭,将正面朝向了他这边。
跟着,两人都止住了一切动作,恍如融入在周遭景色之中,连气息声都隐没不见。
默不作声的情境下,先忍不住开口的那个通常是女人。
即便是这种武林高手对峙的情形,一样也不例外。
“唐门的人应该没这么大的本事,是姓南宫的那个小哥么?”雍素锦略一侧步,先将脊背贴在了一棵二人环抱的粗大树干上,才扬声笑道,“我不过先去顺手宰了那个王主簿,就差点没追上你们,就这还活活跑死了我一匹马,你们逃命的功夫可真不错呢。”
南宫星仍然屏息不动,只是仗着自己夜能视物远远盯着雍素锦的周身上下。
“我知道你就在那边,别想装神弄鬼玩什么花样。”雍素锦精擅刺杀,少不得也练出了一双夜眼,不过看她视线左扫右转,便知道她只是虚张声势,并未发现南宫星的确切所在。
又沉默了一阵后,雍素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她抬起手掌,轻轻捏住了头上的发簪,道:“我先把话说开,我可不是来杀人的。你不必这样防贼一样防着我。”
南宫星微微皱眉,看见雍素锦抬起的是左手,这才注意到她的右臂竟去了半截衣袖,裹了一段厚厚的绷带,上面渗着一片暗红,显然受伤不轻。
看样子继续制造紧绷的气氛也逼不出什么东西,而对方的神情已经显得有些恼怒,南宫星终于开口,沉声道:“你不是来杀人的,为何先把你杀人的家伙捏在了手里?”
雍素锦俏脸一扭,登时顺着话音锁住了他的方位,但她确实没有猱身而上就此出手,只是将扶在鬓边的手指垂落回去,靠着树干道:“因为我不想被杀。这江湖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冤死鬼,与这样一群蠢货在黄泉路上作伴,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不想杀人,却特地跑来找我们几个,难不成你是要请客吃饭么?”南宫星讥诮道,“我们费了这么大功夫藏起来,你可别说你吃饱了饭没事干瞎转悠不小心恰巧溜达到了这边。”
雍素锦扑哧笑了一声,颇为自得的说道:“换成旁人找你们兴许要费不少力气,我找你们,也就是用上吃饭转悠的本事而已。”
南宫星心中一动,道:“你姓的这个雍,莫非是昔年六扇门雍老爷子的那个雍?”
雍素锦难得一见的正色道:“北魏南雍,千里追踪,别的事上我兴许辱没了先人,这家传的本事,我可是下过苦功的。”
“难怪这还没到后半夜,你就已经摸了过来。”南宫星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并不是他行迹掩藏的不佳,而是偏巧遇上了祖传的追踪高手,看她也没带旁人,光她一个,还挂着彩,完全应付得来,“既然不是杀人,那还有什么事,能劳动你雍姑娘大驾?”
雍素锦轻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我是牛头马面一样,整天就奔着拘魂锁命么。我前后左右思量了好一阵,总觉得今后多半要和你站在一条船上才行,要连你的人都找不到,那还谈什么其他的。”
“你这找人的法子,可不像是打算站在我们船上的样子。这是我耳聪目明早早发现了你,要是我也好梦正酣,保不准就被你偷偷摘了脑袋。”南宫星淡淡道,“陆阳城里闹得这么大,你想必也已经知道了,你先前要找的姓白的人,我身边就有两个。可惜你要找他们,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雍素锦似乎是伤口有些不适,抬手动了动胳膊,口中道:“你也说了是先前。江湖的事瞬息万变,我如今不需要杀姓白的了。”她的语调转轻,一字字说得很慢,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后面所说的话,渗着一股浓烈到几乎透出血腥味的杀气,“托我办这件事的把我摆了一道,要不是我心里觉得不妙早早抽身,今天可就要交代在方家。哼哼,敢把我雍素锦当傻子耍的,我保证不会让他死的太快。”
南宫星揉了揉眉心,心中飞快的算计着种种可能,道:“你要是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咱们不是没可能合作一把。我猜,咱们要对付的说不定是同一拨人。”
雍素锦似乎也有些疲倦,她抱着双膝向下一坐,也不再看对面树上的南宫星,自顾自说了起来。
她讲起事情来拉拉杂杂,东跑西拐,这里带一句那里扯一句,并不复杂的前情后果,愣是让她絮叨了将近两刻功夫,若不是一直留意着周遭,南宫星真要以为她是故意过来拖延时间给同伙制造机会。
雍素锦在江湖上的名气亦正亦邪,一直都令许多人摸不到头脑,而她今夜这番话要是让那些人听到,只怕一个个都会当场傻掉。
她杀青年侠少风流才俊,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宿怨,杀绿林大盗采花淫贼,也不是因为行侠仗义,前者杀的少些,后者杀的多些,只不过是因为后面那群人,得罪她的更多而已。
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她被惹到要杀人的时候,根本不去考虑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只会想这个人好不好杀,该怎么杀。
至于那人是普度众生的善人还是杀人如麻的魔头,她一概不管。
只不过真正的老实人并不会得罪到她,因此她手上那些人命,终究还是登徒子更多。也正因如此,她才没被列为丧心病狂的女魔头,遭人追缉。
以这样的行事方式行走江湖,怎会不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烦。
再加上,六扇门也不会因为她是雍家的后人便法外开恩。比起齐名的崔碧春,派出来缉拿她的只怕还要多上一倍。
而去年年中,她突然发现好几个让她一直深感烦恼的包袱,竟被人暗中解决的干干净净。几个平时都要绕着走的大郡,竟无声无息的撤了她的画像。
之后她惹下的几拨仇怨,也都没费她半点力气,就消弭于无形,甚至没在江湖上传开。
将近年底的时候,那个鬼面人终于出现在她眼前,意图以此作为延揽的筹码。
她一向自由自在惯了,虽偶尔也会与人合作,但都是干净利落的买卖,各取所需绝不拖泥带水,再说她的直觉一贯敏锐,对鬼面人背后那个神神秘秘不肯透漏半点口风的组织隐隐感到恐惧,结果便一口回绝。
没想到那之后,她又被强卖了几次人情。她忍耐不住,只好主动要求帮他们做些什么权作交换。
她最大的本事,当然就是杀人。
下暗刀子她兴许比不过七星门里那七个专业好手,但有雍家家传的寻踪功夫在身,追杀这种事,放眼武林也不会有人比她强出太多。
当时她察觉到鬼面人背后的组织并不简单,便试探着又额外提了一个要求,让他们帮忙找出崔碧春的下落,由头只说是不愿与人齐名并称,打算决斗一场正式分个高下。
崔碧春在江湖上一向行踪隐秘,杀遍东南三州也只不过让六扇门的好手围堵住一次,如今离了那块地方,天下之大,就算有宝剑和行头当作特征,也与大海捞针无异。
在已经欠下无数人情的情形下,还提了这样一个要求,任谁来看,也是有些过分。
可那鬼面人却一口答应下来,并称崔碧春因为一些要事赶往西域,真找起来并不太难。
所以才有了她这次的陆阳之行。
张蓉的姐姐与她还算是旧相识,她赶来助阵,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方语舟夫妇这一跟头栽的再狠,也沾不到鬼面人身后那组织的一星半点。
开始她并没觉得哪里不对,甚至还装成了方语舟的小妾在方家住了两天。
但后来,那鬼面人不知道见了什么人,她周围的情况,骤然有了一些让她不得不在意的变化。
宋嫂一家被绑走,一个宋嫂的孩子被送来替换了方汝望,明里说的由头,是既不想让方家夫妇看到孩子近在眼前仍存有抵抗之心,也不想让邻里看出破绽。
而郡尉李卓匆匆将一个偏宠小妾移居军营,自己也不再在家中过夜。
城中所有可能走漏消息的渠道本已被鬼面人亲手封死,可仍有流言飞快的传了出去。
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方群黎,跟着,又出现了一个柳悲歌。
方群黎她不曾听说,柳悲歌的离别刀,她却还是知道的。
但答应了的事,总不能一口吃回肚里。
于是,就有了她右臂上深可见骨的一道伤疤,和鬼门关前转悠的那一遭。
其实以她的轻功和当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她判断出难以取胜的那一刻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可出手的还有一个被她低估了的方群黎。
要不是擅长追踪的人通常也擅长隐藏行迹,那一晚她还真是凶多吉少。
当夜处理伤口的时候,她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但强行静下心来之后,她却又被突然发现的事实惊得不寒而栗。
她立刻意识到,继续待在方家等着有人自投罗网,其实是在自寻死路。
张蓉的死活她并没放在心上,而且她也觉得,一旦让其他人知道,那就连她也一样走不脱。
次日一早,她就乔装打扮悄悄离开了方家。
她平素里刻意塑造的形象这时通常能派上用场,只不过是换了一身衣裙穿了一双绣鞋,将头发编成辫子戴上一顶斗笠,这陆阳城里就没几人再认得出她。
这总算是叫她好整以暇的躲在暗处看完了方家的一场好戏。
“我可不是能被当成棋子丢来丢去的人,这个坑给我挖的这么大,我不把挖坑的丢进去埋了,以后也不必再在江湖上混了。”雍素锦抬了抬眼,道,“怎么样,南宫小哥,肯和我合作一手么?”
南宫星淡淡道:“这些都不过是你一面之词,我不能尽信。对看不透的人,我通常都会小心些。”
雍素锦啧了一声,笑道:“瞧你说的,我又不是来嫁给你做老婆,给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表示一下交易的诚意。合作是各取所需,难道还非要我把老底都兜给你么?”
“各取所需?你打算要什么?”南宫星饶有兴致的问道。
“那还用说,我要方群黎的命。其他的我都可以让给你们去杀,这人,你得交给我。”雍素锦咬牙切齿道,“我就算手生了,也绝不会让他死不够三天。”
南宫星沉默片刻,叹道:“那鬼面人,果然就是方群黎么?”
雍素锦冷哼一声,道:“他戴上那鬼面具的时候,鞋里、肩膀上、胸口和肚子都垫了东西,用来糊弄蠢货到是绰绰有余。我在太阳下头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总算是认得清清楚楚,他要不是鬼面人,我就把这对招子挖出来喂猪。”
“你这要求倒是简单得很,当真合力制住了他,他怎么死,我本也不太关心。这种连自己堂弟夫妻都不放过的人,你能让他死够一个月,我只会在旁拍手称快。”
南宫星道,“那你能给我们什么?”
雍素锦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土,道:“我这人能拿来作价的就两样,一样是杀人的本事,一样是我自己这个人。你选前一样,没说的,咱们这就成交。”
南宫星略一沉吟,道:“我要是色胆包天偏想选第二样呢?”
雍素锦咯咯笑道:“我可贵的很。想把我整个换去,起码也得拿出风绝尘、谢烟雨、黄凤引、池寄瑶这种才貌双全的绝顶人物吧。方群黎这种货色,至多也就能换你摸摸我的脚。”
她口中这四个名字,论武大都几无败绩,论势至少也是一方当主,论相貌,一半昔年曾位列江湖四绝色之中,另两位也绝对称得起美人一词,她这索价,已不能算贵,而是荒谬。
不管谁拿住这四人中的任何一个,也不可能舍得来换她这么个江湖小辈。
听出她是在信口调侃,并无几分当真,南宫星也笑道:“可我对杀人真没多大兴趣,与其让你帮我杀人,还不如让我摸摸你的脚。起码你的脚,可比那些死人好看多了。”
雍素锦皱了皱眉,道:“我都分不出你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不知道光是陆阳城里追过来的就有多少好手?你想没想过唐行简和柳悲歌只要递个信出去,又会有多少人从各方追来。我帮你杀掉一些,你不也轻松的多么?”
南宫星淡淡道:“他们大都是被人骗了,糊涂蛋虽然可恨,但总罪不至死。真把他们大杀一通,我们几个可就真洗不清了。”
雍素锦抿了抿嘴,似乎有些失望,道:“看这样子,你是不打算同意咯?”
南宫星笑道:“我不是说比起杀人,我更想摸摸你的脚么。”
雍素锦双目微眯,浅笑道:“只是这样,你就肯把方群黎交给我处置?你身边那两个都生得挺美,你还嫌不够?”
南宫星道:“对美人,男人通常是不会嫌多的。”
雍素锦颇为戒备的盯着他的方向,往身后的大树侧面挪了两步,道:“你当真不用我帮你出手?”
“不必。”南宫星仍是笑道,“如非必要,我不想杀人。即便我想,我也不缺帮手。”
雍素锦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沉默片刻,突然抬头娇媚一笑,道:“你果然来头不小呢。好,你能拿住方群黎,我就来专程给你摸上一天。不过,只有脚哦。”
“果然来头不小?”南宫星微微皱眉,问道,“你听谁说过我的事?”
但雍素锦只是留下一串轻笑,返身一扭,便已隐入到林间暗影之中,大抵是为了表明诚意,她不知何时又将带铃珠串挂上了足踝,悦耳的轻响,转眼便远远离去。
南宫星细细咀嚼了一下方才雍素锦所说的话,略一推断,她最有可能得到这信息的渠道只有鬼面人方群黎一个,那方群黎又是从何而知?
南宫家早已覆灭多年,世家子弟尽皆流落江湖各处,怎么算,也称不上来头不小。
这话中所指的含义,十有八九是在说如意楼。
可他身为如意楼中人这件事,就连唐昕也不过至多有八成把握,仍在旁敲侧击不敢断定。春妮唐行简这些先前就与他碰过面的,了解的事情比唐昕更少,绝对不可能推出更多。
联系到这次对方专门针对他的栽赃嫁祸,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问题应该与那朵银芙蓉事出同源。
蜀州在如意楼内归西三堂负责,总管岳玲和旗下三名堂主与南宫星关系都还不错,不然这次寻找崔冰下落的事也不会如此顺利,依此时的情形,他只能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通知岳总管,自上而下排查内贼。
如意楼作为一支小心隐藏着的势力,结构并不算紧密,南宫星虽说与楼主风绝尘关系亲密,名义上更是内三堂总管骆严的亲传弟子,可并未担任什么实职,出江湖的时间比他师兄叶飘零还要晚了半年,底层寻常弟子,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他。
若方群黎的确是天道中人,又轻而易举的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天道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少说也已恢复了六七成元气,起码已有了当年揪出狼魂中人的本事。
这么看,向东过来尽早进入翼州,当真是最佳选择。若是仍强行追寻灵秀五娥余下几人的行踪,只怕真要连着身边这几条性命,一起葬送在蜀州境内。
南宫星心有余悸的回到原处,一边思考应该如何向楼主和岳总管分别报告,一边重新警戒着周遭环境。
那三人睡的都还算踏实,只是一个个面色凝重,白若兰还呢喃了几句梦呓,都不像是做了什么好梦的样子,次日一早起来,反倒是南宫星气色最好。
牵上马顺着山势走了一阵,找到一眼活泉,这种情形下,两位姑娘也都不得不抛开无谓矜持,四人一起蹲在泉边,灌满了皮袋,洗洗手脸。
寻了一处背阴树丛,交替进去五谷轮回一番,总算是可以继续上路,下山时一匹马滑蹄扭伤了脚,唐昕只好和白若兰共乘。
雍素锦的事南宫星在路上大略提了一提,唐昕果然如他所料支持与雍素锦合作,这种时候多个强援终归不是坏事,白若云并没表明态度,白若兰则是干脆利索的拒绝,说什么也不愿与那种杀人如麻的凶残之辈同流合污。
“可按江湖传闻,雍素锦杀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人,借她的手有何不可?武林中这些大侠哪一位杀的人少了?就说要追杀咱们的关凛,你看她下手那股狠劲,猜猜她杀过多少?”唐昕不知动了什么念头,仍在坚持,口气也强硬的有些奇怪。
白若兰坐在唐昕身前,仍忍不住扭头瞪了她一眼,怒道:“那关凛要想帮我,我一样不答应!就算是……就算是恶人,也不能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抓进大牢的犯人,难道一个个可以全都砍头不成?”
南宫星在旁听她们争执了一阵,心里早猜到了唐昕在等什么,看白若兰似乎动了真火,只好道:“你们不用吵了,咱们不必借她的手。唐姑娘,光一个薛师姐你还不放心的话,那里还有我其他的帮手。”
唐昕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看来……翼州千真万确就是你的地头呢。”
白若兰一怔,没想到唐昕脸上的固执一下子就烟消云散,还不知该说什么,唐昕就凑近她道:“兰妹妹说的有理,姐姐错了,那种草菅人命的杀手,咱们不必她帮忙。方才是姐姐着急了,跟你赔个不是。”
唐昕这么明目张胆的一点点蹭向自己的目标,南宫星心知肚明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看着白若兰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苦笑着摇了摇头。
骑行露宿了两日,总算叫他们遇上一支西行商队,南宫星加了银子,将三匹筋疲力尽的山地矮马换成了奔行更快的四匹高头大马,半日之后,总算是离开了陡峭山区,步入大道坦途之中。
等到真正离开蜀州,骑过翼州界后,南宫星才算稍感安心,当晚头一次带着他们寄宿在了村庄农户。
农户家的青菜白饭当然算不上什么美味,可对连着吃了数日毫无调料的生烤鸟兽的人来说,只是加了些盐就足以让他们大快朵颐。
饭后烧了开水,借了农家洗衣服的大木盆,两个姑娘把自己关进房里,着实彻彻底底的洗了个澡。
再上路时,南宫星向村里买了几身合体的粗布衣服给四人换上,又将白家兄妹的两把佩剑包进包袱中,粗略一望,四人都几乎看不出什么江湖味道。
只不过他们的长相气质也不像是真正的农家子女,不过骗骗粗心大意的人而已。
所幸一行四人之中,一半在江湖上毫无名气,另一半也只在蜀州略有薄名,进到翼州境内,就没那么容易被人认出。
于是之后白昼骑行赶路,入夜就近投宿,不再如先前那般匆忙。
向东过了两个镇子,一处市集,十余座村庄之后,四人沿着官道折向正北,到了此时,南宫星才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地——胧湖西南依山傍水的湖林郡。
湖林虽不是翼州最大的郡,却毫无疑问是其中最有名的那个。
那里既有月游烟波的妙景,也有香飘十里的珍馐,只是这些,已足以让往来过客流连忘返。
更不要说,这里还有天下男人十有八九心向往之的地方——湖岸一行相思柳隔在当中,这边是一排莺歌燕舞的花舟,那边是一列亮灯如昼的小楼。
这里有最好的歌姬舞娘,也有最懂得如何满足男人更进一步欲望的绝色名妓。
天下风月,七分江南,江南烟花,七分湖林。
正因为有这样的艳名在外,一听说要去那里,两个年轻姑娘的脸色不由得都显得有些奇怪,白若云却想起了在陆阳城里南宫星神情古怪的那句话,立刻便问道:“南宫兄,你上次特意跟我提起要请我喝花酒,莫非,说的就是湖林郡这边?”
南宫星摸了摸下巴,道:“是这里没错,不过……咱们来的早了些,先请你也无妨,但真到了时候,还是得请你陪我去喝一杯。”
白若兰立刻抢道:“你喜欢那种地方,你自己去就是了。不要祸害我哥哥。”
她顿了一顿,忍不住又别别扭扭的说道,“其实你也该少去,花街柳巷,总不是什么好地方。”
南宫星笑道:“只是去喝杯花酒,听听小曲儿,这里的歌姬不少都是皇亲国戚的府上贵宾,过其门而不入,今后可少不得后悔。”
白若兰瞥了白若云一眼,嘟囔道:“随你们吧,反正男人都喜欢这一套。”
唐昕在旁笑道:“既然他们只是去听听小曲儿,兰妹妹,咱们也跟着去不就是了,省得你担心哥哥被哪个狐狸精勾走了魂儿。”
说罢,她笑吟吟的看向南宫星,想看他怎么回绝,哪知道南宫星微微一笑,道:“好啊,你们两个都去。不过那地方不太欢迎女宾,你们随便扮个男装,给龟公老鸨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借口就好。”
白若兰仍是不太开心的样子,小声道:“你对这种地方倒是熟的很。”
赶路这些天一直没遇上什么状况,雍素锦也没再露面,众人的心情总算是渐渐松弛了下来。
进入翼州界后,地势渐渐趋于平缓,道旁景色也愈发怡人,路上所见的行人农夫、摊贩商贾,都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神气,也不知是否水土滋润,就连水道中相貌平平的采莲少女,都从头到脚渗出一种微妙的生机,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摸摸她们红彤彤的小脸,捏捏她们在水中不住撩动的小脚。
不足千里之隔,就恍如置身于另一重天地。
进到湖林境内,离湖林郡城还有一天路程时候,南宫星在落脚的小镇精挑细选了几身衣服,总算是让他们脱了农户行头,换回了寻常打扮。
只不过因为出钱的说了算,两位姑娘衬底的亵裤都被换作了衬裙,布靴也都换成了精工绣鞋,外裳更是步子大些就要担心飞起裙摆。
白若兰穿上之后手足无措,唐昕更是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无奈南宫星理由说得天花乱坠,又是这样打扮不显眼不易被人认出,又是这样假扮大家闺秀进城后可以名正言顺戴上帷帽更加安全,最后更是斩钉截铁表示这么穿才好看才像个姑娘连他看了都心动。
唐昕和白若兰互望了一眼,勉强答应下来。
有了衣物,自然还要相称的首饰,两位以江湖为志向的姑娘整日一个练剑一个练暗器,即便练暗器的手巧些,也一样不过是懂得挽发扎辫,梳头插簪而已,莫说是首饰戴的少,练暗器这个,甚至连耳洞也未曾穿开。
在南宫星花言巧语诱哄之下,次日一早,两位姑娘就不情不愿的被带进了首饰、脂粉铺子。
大半个时辰过后,铜镜里面,便出现了两张连自家主人也瞠目结舌不敢去认的面孔。
这时再让她们两个不开口说话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一定会有人猜测这是哪家官爷的千金因故抛头露面。
两人本就底子不错,又让铺子里的熟手婆子仔细拾掇一番,英气勃勃的白若兰便成了柔美娇嫩的小少女,原来就有股子媚气的唐昕更是变得艳色逼人,要是她在唐家也敢作此打扮,她那已经做了鬼的禽兽哥哥保不准当场就要豁出去霸王硬上弓。
“这……这么一身东西,你叫我俩还怎么骑马啊?”唐昕起来踩着仿佛只裹了层布在脚上一样的轻薄小鞋走了两步,看着轻飘飘的裙摆为难道。
南宫星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马我已经卖了,若云兄受我之托,早早就去买马车,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巷口等着咱们了。”
白若兰双目大睁,羞红着脸道:“连哥哥……也、也站你那边了么!”
南宫星心满意足的上下打量了白若兰一番,看的她又羞又恼忍不住别开了脸,才悠然道:“这就是兰姑娘你不懂了,这世上做哥哥的,哪个会喜欢看见自己妹妹整日穿着扎口衬裤,蹬着厚底布靴,拿着兵器与人打打杀杀的?你要是打算一辈子这么打扮,若云兄必定会心花怒放连声赞同,说不定还会笑的像个傻子。”
白若兰立刻啐了一口道:“去去去,我哥哥才不是这种呆头鹅。”嘴里这么说,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哥哥那副模样,扑哧笑了出来。
毕竟还是担心有追兵赶到,南宫星另外雇了一个车夫驾车北行,四人全都坐进了车厢之中。
虽然已经是镇上能买到的最大马车,四人坐进去仍显得有些拥挤,两个姑娘还都精心妆点了一番,弄得小小空间里芬芳四溢,南宫星当然是乐得一双眼睛看来看去,赏心悦目,白若云则略觉尴尬,索性闭上双眼静心练气。
马车比起挥鞭狂奔自然是慢了不少,但本来的计算中就留下了富裕,等到驶进湖林郡城的南大门内,天色也不过将将擦黑而已。
未进城门,就已能看到烟波浩渺的胧湖,其时天色不过微暗,湖中却已亮起了盏盏舟灯,往来花船之上,已能隐约听到婉转悦耳的悠扬歌声,配着丝竹琴乐,恍若人间仙境。
入城之后放眼所及车水马龙,大道两旁宫灯高悬,商铺大都尚未歇业,不少货郎此时方才铺开摊子。
白若兰挑开布帘痴痴望着,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和哥哥的凶险处境,只想着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在此长住一阵,好生游玩一番。
马车一路驾到朗珲钱庄门前,南宫星让他们三人稍待片刻,只身下车进去,过了约莫两刻功夫,才折返回来,定下了落脚之处。
按说逃亡之人,应该选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入住,免得人来人往漏了风声。
可南宫星却偏偏选了这里最大的鸿禧客栈。
按说这里住得舒服吃的也好,就算贵些南宫星也已经抢着一口气付了半个月的押金,总归是件高兴的事。
可白若兰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唐昕的神情,也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因为她们两个都看到了进门时南宫星回头望向对面的那几眼。
鸿禧客栈的对面,是千金楼。
艳绝天下,色满神州,分店开了不知多少的千金楼。
当朝宠妃,曾是千金楼的舞娘魁首,无数富豪商贾,均以拥有一个在千金楼挂过花牌的爱妾为荣,就连武林中百年来每隔一段时日便由众人评出一榜的江湖四绝色之中,都有三人曾在千金楼做过挂牌卖艺的行当。
武林中的天下第一楼自然是清风烟雨楼,而寻常人心中的天下第一楼,尤其是男人心中,则必然是千金楼。
而对面这间更不是寻常的分店,正是千金楼中的第一家本铺。
可谓是第一楼中的第一楼。
这里不仅是能让你怀抱千金小姐一般的美人之处,也是一掷千金难买红颜一笑的奢靡所在。
连白若云也忍不住望着对面门楼上高悬的两串大红宫灯,问道:“南宫兄,你要请我喝的花酒,难不成是在这里?”
南宫星从掌柜手中接过属于他们的四把铜钥匙,扭头看了一眼神情各异的三人,笑道:“不错,既然要请若云兄喝花酒,当然要去最好的地方才行。”
他张望了一眼千金楼门前的花榜,又道:“不过咱们来的太早,和我预计的相差太远,咱们起码还要再等上四天才行。”
四天?白若云皱了皱眉,转身看向那张用百花缀边,写满了名字的巨大红榜。
红榜上写着的一个个名字前,都挂着一个小小的花牌,名字后则写着初七、初九之类的日子。
那些名字自下而上越来越大,而名字写的越靠上,日期便越是稀疏,最上的十来行,大都能间隔两日。
这其中还混着一些写着几日后的名字,凡是这样的名字,前面的花牌都没有缀上鲜花,似乎是预留席位的样子。
白若云仔细一个个看了下去,写着的日期上符合四天之后的,只有两个。
一个在下方接近底部的位置,叫桂香。
另一个则离前十行不过一步之遥,写着的名字,叫做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