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来了这么多高手,一心想着救人的白若兰自然是十分高兴,只是宋嫂哭干了眼泪的模样就近在咫尺,找到那三个孩子之前,她也只有按捺着心中兴奋好言宽慰。
白若云和唐昕看上去也颇为乐观,毕竟来的人中就算是寒刀关凛这种下手狠辣的高手,行走江湖仍是踏的堂堂正道,加上柳悲歌一刀镇场,那鬼面人再怎么神通广大,也难以直接伤到白家兄妹才对。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临近陆阳城时,白家兄妹二人还是按南宫星的意思戴了斗笠,以贺姓互称。
今日春燕巡路,晨风带潮,日头懒懒爬了半个时辰,便早早没进云中不见踪影,待到北天那一线铅灰如浪涌至,八成会有一场好雨。几人在城外买了蓑衣穿上,看着倒也并不太过显眼。
城门口一个妇人正带着孩儿踏郊戏草,宋嫂触景生情,又低着头呜咽了两声,她丈夫却只是呆呆坐在马上,仿佛连对妻子说两句话的力气都已失去。
白若兰略感愤懑,低声道:“那鬼面人竟然拿孩子当作人质,实在无耻至极。等今日的诸位大侠将他揪出来,我一定要替宋嫂砍他几剑。”
宋嫂抽噎道:“我……我只是想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只是这样……而已……”
南宫星仰头看了看天色,问了句:“对了,唐姑娘,慕容极的伤势后续如何照顾,你给老板娘的人交代好了么?”
唐昕白他一眼,道:“你昨晚专门叮嘱的,我怎么敢忘。照顾他的那个小子还收了我二两银子,不给上心,回头我知道了一定去踢他的屁股。”
“我写的字条呢?”
“等他清醒了,自然有人帮你给他。”唐昕颇为好奇的从马背上探下身子,低声道,“你真要如此上心,这些事你干嘛不自己去安排?老板娘把你的武功夸得天下少有地上无双,她那些手下要是你吩咐一句,可比我塞银子都管用的多。”
南宫星微微一笑,只是道:“这你就不懂了,一个小小少年受了这么大的挫折,有什么法子能多少安抚他一下呢?自然是等他伤好之后,不经意间听说有个温柔美丽的姐姐专心致志的为他疗伤,即使有事不得不先行离去,仍好生嘱咐一番旁人,当真是情深意重。他有这么一遭激励,重新振作可就容易的多。”
唐昕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你这人就坚持不了三句正经的。”她扭头望了一眼白若云,确认他们兄妹没注意这边后,压低声音道,“你对这小捕快这么好,莫非是因为当年你父亲一手弄垮了慕容世家的缘故?”
南宫星笑道:“只是投缘而已。你们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
唐昕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一遇到我说中了的事,你就爱顾左右而言他。”
南宫星打了个哈哈,突然皱了皱眉,指着城门那边道:“那个拿鞭子的,你认不认得?”
唐昕本以为他又在转移话题,但回头看了一眼后,倒是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那就是惊龙鞭宿九渊。说真的,鞭法这种冷门武功,能练到他这个地步着实不易。”
先前这声哦说的平平无奇,但话刚说完她马上又咦了一声,却是显得十分惊讶,为了确认不是自己看错,又连忙扭头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一看。
她这才知道南宫星未必认不出宿九渊,毕竟光是那条盘起来比寻常长鞭大不止一圈的兵器就好认的很,他这一指,根本就是故意让她看到宿九渊身边一同走进来的那人。
方正脸庞,八字丧眉,虽说胡子刮了个干净,但唐昕总不会少了点胡子就认不出自己的堂兄。
本该早早带着人回到唐家的唐行简,此时竟也到了陆阳城中!
唐昕心中莫名一阵不安,本能的抬起手压了压斗笠,不知为何竟不愿让这个她一贯敬仰的堂兄认出,她略一犹豫,索性跳下马背,让宋嫂坐在马上挡着她的身子,低声对南宫星道:“他……他可不是我叫来的,你的事,我还没对他说过。你相信我。”
南宫星笑着点了点头,拉过她从马边探出半边脑袋,道:“先别急着藏,你堂兄没看这边。帮我看看那一串,你能认出几个?”
唐昕皱着眉一一打量过去,小声道:“我又不是什么江湖百事通。再说了……你未必比我认得少,不就是想听我说说,给你印证一下么。”
南宫星望着那边笑道:“这不是有你在旁帮我印证一下么,要是没你在,我也只能瞎猜不是。我都发愁,万一被你惯坏了,以后没你在身边可怎么办。”
唐昕顶了他一肘,双眼一扫又确认了一遍,才道:“一流名气的只有个宿九渊,我大哥身后那个白白净净好像整天不怎么见太阳的应该是寻梦浪子邢空,那双桃花眼我不太可能认错。再后面那几个,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走在最后那个呢?就那个脸色比邢空还白的。”南宫星扯了扯唐昕衣角,低声问道。
那是个大概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与前面众人隔了将近十丈,显然是不愿与他们一道,一张瘦长面庞苍白如纸,竟比邢空那好似被酒色泡出的脸还要白上几分,白的近乎透明,甚至透着丝丝鬼气。
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柄连鞘通体乌黑,连剑穗也是一般颜色,看鞘上隐约雕纹,似乎并非凡铁。
白若云也注意到了那把剑,唐昕还没开口,他先低声道:“是黄泉。”
南宫星面色微变,唐昕似乎也吃了一惊,道:“是与谢家兄妹手上的清风、烟雨齐名的那把黄泉?”
白若云的双目发亮,颇为兴奋道:“不错,一十七把神兵古剑,暮剑阁都曾列为目标,白家手上最多的时候,共集到了九把。后来作为天下第一剑与四大剑奴的谢礼,我们将清风和烟雨两把最顶级的上品送给了谢家兄妹。这把黄泉虽然在十七古剑中位列末座,却并非是因为此剑有什么瑕疵,而是煞气太重,极为不祥。”
白家创下三十六路夕云剑法之前,断霞峰上的名号本叫做募剑阁,如名所示,募集天下宝剑,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昔年神剑山庄的象征,那把天下第一剑。四大剑奴也是为此进入白家,成为暮剑阁蒸蒸日上的基石。
因此白家的人,对宝剑的鉴别之力,绝对不会逊色于他们的剑法。
白若云意犹未尽,又道:“若是不仔细观察剑鞘纹饰,很容易将这把剑错认成雅乌。不过雅乌当年在紫禁之巅遭逢一场不甘之败,锐气丧失大半,及不上黄泉凶光逼人。南宫兄,碧姑娘那把碧痕已算是颇有煞气的宝剑,可跟这把黄泉比起来,简直就像个温柔可爱的姑娘一样。”
南宫星微笑道:“白兄对名剑的来路果然如数家珍,不知这把剑此时的这位主人,你可有什么头绪?”
白若云略一思忖,摇了摇头,道:“黄泉已有四十余年不曾在江湖出现,最后一次露面,是在雁悲山顶,与破冥道人决斗的天剑李啸风手中。可惜决斗双方不论哪个,此时也应已过花甲才对。”
唐昕听他说完,接道:“我本还猜不出那是谁,白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人。他是破冥道人的弟子,后因逆练幽冥九转功踏入采补邪道被逐出师门,几年前曾听说他在万凰宫的人手上吃了闷亏,便又潜回师门所在,偷了一把宝剑出来,苦练剑法准备往西域关外寻仇。”
南宫星皱眉道:“幽冥剑阴绝逸?他和柳悲歌到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一路,看来多半是恰好在附近,得到风声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看白若云颇为渴望的看着那把黄泉,南宫星忙道:“白兄,阴绝逸好歹是破冥道人门下绝字辈的高手,你心里再怎么痒痒,也请老实忍住吧。”
白若云点了点头,道:“此剑难得一见,我只是想多看几眼罢了。”
唐昕用手肘顶了顶南宫星,低声问道:“那要真是阴绝逸,堂堂绝字辈的高手,武功如何?”
南宫性正要开口,突然醒觉过来,忙转而笑道:“这话问得,我又没和他交过手,如何知道。”
他顿了一顿,还是绕了个弯子道:“不过幽冥剑这门功夫当真练到融会贯通的境地,即便和柳悲歌一战,也不能说全无胜算。”
唐昕眼珠一转,微笑道:“那就算他来搅局,这里的高手应该也应付的下来。关凛与柳悲歌两人联手,绝字辈中单拿谁出来应该也敌不过吧?”
南宫星扭头看她一眼,明白她的心思还在风绝尘上,便笑了笑不再答话,只道:“看来那边的人快到齐了。咱们也过去吧。”
宋家夫妇下了马后,互相搀扶着走在南宫星一行四人中间,当下不过巳正时分,离午初尚且还有一阵,六人虽然牵马走的不快,却也不太担心耽误了事情。
几双眼睛一齐留心,顺便看看是否能有和那三个孩子相关的蛛丝马迹。
进城的江湖人半日间多了数倍不止,白家兄妹即便不用蓑衣遮着长剑,也谈不上有多引人注目。奇怪的是,也不知道是郡尉大人使了手段还是这陆阳城一贯如此松懈,这么多佩刀带剑的江湖人纷至沓来,竟不见官府中遣出人手四处巡防。
陆阳城的百姓大抵是没怎么见过这等阵仗,除了几个胆子大的小贩仍在吆喝叫卖,便只剩下一些远远看热闹的年轻小伙子尚未躲回家里。
那承泽客栈的大掌柜,要是胆子大些,肯定要当场关了店门,可惜他也只是个寻常平民而已,只敢吆喝着让小二出去招待那些要酒要菜满脸杀气的煞星,自己搂着婆娘缩在柜台后头瑟瑟发抖。
南宫星他们并未走得太近,而是远远停在了街口另一侧,站定在能同时看到客栈门外和方家宅院的地方。
“那个满面红光的胖老头就是无形镖裘贯,”唐昕为了不被唐行简看到,也弄了顶斗笠戴在头上,一边小声认人,一边留意着堂兄的动向,“那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就是穿的很讲究的那个,就是破天一剑沙俊秋……糟,孙三手这个马屁精,去找我大哥搭话了。我先躲下。”
南宫星张望过去,果然孙三手正颇为谄媚的和唐行简说话,说不两句,唐行简便挑了挑八字丧眉,转着脑袋四下看了一圈。
南宫星也不想被他认出,便挪到了马后稍微躲了一躲。
按说唐行简在白家的表现并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但他此刻出现在陆阳确实很耐人寻味,就连唐昕都起了疑心,南宫星当然也要小心提防。
日头懒洋洋的爬高一些后,承泽客栈门前已经站定了近四十人,还有许多被带来的门人弟子四下散开大圈围住了方家,手上大都捏着暗青子,以防里面的人见势不妙伺机脱逃。
南宫星托着下巴仔细思忖一番,仍想不出这种情形下雍素锦要如何脱身。
怎么看,这都是一步死棋。
那个鬼面人,到底留了什么后手?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
方家的这些人,已被当作了弃子。
可布下这么一个局,再弃掉方家的几个喽罗外带一个辛苦延揽的雍素锦,能有什么好处?栽赃如意楼?就算那几个喽罗视死如归豁出名做了嫁祸的手段,方家夫妇又还不是死人,这么多高手在场,杀人灭口反倒会惹人生疑。
再说以雍素锦的性子,真被当了弃子用来栽赃嫁祸,只怕转身就要去追杀那个鬼面人到天涯海角,怎么可能配合他们演戏。
思绪被客栈门前连声响起的“柳大侠”打断,南宫星侧目望去,柳悲歌和方群黎并肩走了出来,环视一圈后,柳悲歌拍了拍腰间刀柄,朗声道:“感谢诸位给了我柳某人一个面子。今天这一臂之力,我记在心里,诸位今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柳某人帮忙,只管托人带句话来,我若推脱半句,算我是没种的乌龟王八蛋。方兄,具体情形你来说吧。”
方群黎面色凝重走上前来,隔着客栈屋角指了一下方家,开口说了起来。他说话条理分明言简意赅,寥寥几句,已将方语舟夫妇如今的惨状说的清清楚楚,不甚详细之处,反而留下更多可供想象的空间,令人愈发义愤填膺,说到夜里院中传出的凄厉惨叫,赶来的几个女子都是怒气上涌恨不得这就杀进门去,仅有关凛瞪着一只独眼面无表情只是听着。
行走江湖的女子,平时兴许不拘小节邋邋遢遢,但到了这种群豪齐聚的场合,但凡有些姿色的,总少不得略施脂粉以最明艳的一面见人。
关凛却已不必如此。
并不是她年纪大了,事实上,不管多老的女人,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也总还是会打扮一下的。
她不再需要梳妆打扮,只是因为弄瞎了她左眼的那道伤痕,几乎占据了她半边面颊,那狰狞的猩红一线,甚至会随着她的心跳而不住抽动,就像一条半死不活的巨大虫子,趴在她的鼻梁左侧。
看她完好无损的另外半张脸,隐约还能看出她没受伤的几分清秀,可正是这几分清秀,反而让另一边的伤疤更加刺目。
也许,她并非心甘情愿那样面无表情,只是不愿让脸上的喜怒哀乐,牵动那条疤痕变得更加丑陋罢了。
南宫星远远望着关凛的脸,突然很想让她能毫无芥蒂的开怀大笑一次。
唐昕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道:“喂,你别这样打量人家的脸,太无礼了。”
南宫星轻轻叹了口气,道:“觉得丑陋而故意避开不看,才是真正的无礼吧。”
转眼间,方群黎已把诸人分配妥当,最多的一批由关凛压阵,封死正门,余下分作两支,宿九渊沙俊秋分别带领左右夹击,而最有可能夺路而逃的屋后房顶,则由裘贯率以唐行简、邢空为首的几位青年俊杰占住,柳悲歌从旁策应。
“救人为主,大家动手!”方群黎一见众人就位,毫不犹豫将手一挥,厉声喝道。
话音未落,裘贯双臂一振,捏着两把飞镖纵身而下,沙俊秋微微一笑,如迈下台阶一般踏入院中,宿九渊双足一点,身形软软一扭闪了下去,他们身后诸人立刻拔出兵器在手,将方家小小院落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昕皱眉道:“这下就算是三个雍素锦,恐怕也插翅难飞了。”
“什么人!”院中暴起一声怒吼,紧接着化作一声惨呼,旋即一个矮小的身影猛然窜上院墙,双臂护着头面想要冲出,墙头诸人还没出招,就见院中一道乌光猛然凌空追来,精准无比的套上了那矮子的脖颈。
乌光一束即松,收回院中。
那矮子的一纵之力竟丝毫没受影响,仍向着墙外飞了出去。
但抽出兵器的人,已都不再去拦他。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已经歪到了一个近乎诡异的程度。
方才飞起的那一鞭,已勒断了他的脖子。
一霎之间,断其颈而不阻其势,宿九渊的惊龙鞭,果然不负盛名。
那矮子的尸身刚刚坠地,方家大门轰然巨响一声,碎裂两旁,一个黑黝黝的高大壮汉怪叫着冲了出来,身上竟连条裤子也没穿,赤裸裸的胯下那条阳物仍然翘着,上面沾染着斑斑血迹。
那大汉一眼望见如此多的人守在门口,双目一瞪开口就要喊些什么。
只可惜他的话还没喊出口,冷冰冰的剑锋,就已从颈后刺入,贴着他的舌面,从他的嘴里刺了出来。
腥臭的尿液从他仍未软化的阳具顶端流了出来,巨大的身躯软软的瘫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不要杀我!不……不要杀我!”随着惊慌失措的尖叫,一个白面后生抱着后脑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胸前还插着两只飞镖,血已将衣物染红了大半。
方群黎上前将他按住,连出几指点在胸前,既帮他止了血,也顺势将他点住动弹不得,这才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来祸害方大侠一家?”
那后生咳了口血,连连摇头道:“不、不是……我……我们兄弟……”
他刚说到这里,就听院门内一声羞愤至极的怒吼:“都给我让开!”
怒吼声中,方语舟提着一把长剑踉踉跄跄的走了出来,一看见那后生,一双眼睛顿时红的好似要滴下血来,那咬牙切齿的模样,当真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架势。
方群黎一愣,起身道:“兄弟,你……”
他才说了这三个字,方语舟就已走到了那后生的身前,对着那后生的胯下一剑刺了过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方语舟手中剑锋直直刺入那后生的命根子里,他毫不犹豫一转手腕,剑刃一搅,立刻便把那后生的老二搅了个血肉模糊。
“啊啊——饶命、饶命啊——!”那后生穴道被点完全没有躲避之力,只得连声惨叫告饶。
但方语舟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剑锋一抽,跟着又是狠狠劈下,顷刻之间,竟把那后生一条阳具,连在身上活活剁成了肉馅一般。
那里本就是男子血脉汇集之处,几剑下去,已是血如泉涌,等到方语舟满头大汗的驻剑而立罢手停下,那后生口鼻的热气早就只出不进,死了个十成十。
门前诸人大都只当方语舟嫉恶如仇,又是自己夫人受辱,会如此愤恨也是情理之中。
只有少数心思较为通透见闻也广的人,才看出方语舟走路的样子颇为怪异,好似在臀股之间受了什么重创,杀人泄愤的时候又一直盯着某处下手,自然猜到一二,只是如此羞耻之事,不好当场说开,只能日后当作江湖闲谈的笑料罢了。
似乎是怕方语舟太过激动,方群黎连忙上前将他揽住,低声出言安抚,也不知是否看到堂兄赶来总算有些安心,方语舟望了方群黎一眼,双肩一松,连长剑也拿捏不住,掉在了地上。
靠近门口的几个人往里探了探头,疑惑道:“方夫人呢?”
里头安静了一阵,跟着突然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木板被人一剑劈开,片刻后,沙俊秋和裘贯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钟灵音从院里走了出来,沙俊秋身上的外袍裹住了钟灵音的身子,但光看衣摆下露出的那双赤脚和毫无遮挡的小腿,也知道钟灵音的身上必定只有这一件袍子而已。
在门外的许多人心中,钟灵音的形象应该还是那个温婉秀丽的丰美少妇。
所以如今被救出的这个钟灵音,着实让他们有了一种不敢确认那就是本人的错觉。
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一头秀发如今四散披开,额前鬓边都被剪得乱七八糟,耳后还秃了两块,看那残留的血痂,显然是被硬生生连着一层头皮揪掉。
原本丰润饱满,透着初为人母的喜悦红晕的面颊此时已彻底凹陷,加上眼窝又黑又深,瘦的好似得了痨病一般,眉毛也被剃去,一侧的鼻翼挂着一枚铜环,穿孔之处血迹犹存,双唇不见一丝血色,唇角残留着一块一块干涸的白色污痕,露在袍外的脖颈上套了一个项圈,一看便是给看家护院的畜牲所带。袍脚下方露出的一双小腿也是惨不忍睹,不仅满是乌青,还布满了针刺的小孔,十根脚趾,也只剩下两只小拇趾还留有趾甲,剩下八块地方,均成了暗褐色的一块血痕,看色泽由深至浅颇为整齐,竟像是每日拔掉两个一样。
沙俊秋扶着钟灵音送到方语舟手上,转向方群黎道:“地窖里还有一个女人,不过已没得救了。”
方群黎咬牙道:“这班人罪无可赦!就这么杀了真是便宜他们了!”
方语舟抬起手,颤声道:“还……还有人,在里面。”
众人都已是怒火中烧,一听此言,当下便有数人抽出兵刃,上前几步便要抢进门内。
不料一个背影却从里面缓缓退了出来,长鞭卷在手臂上,蓄势待发却并未出招,正是先前进去的宿九渊。
宿九渊一退出门槛,便纵身跃到一旁,朗声道:“小心,她手上拿着孩子!”
门内缓缓走出一个年轻女子,一手搂着一个年幼小儿贴在怀里,另一手握着一柄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紧紧压着孩子的颈侧。
钟灵音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却并未喊出一点声音,方语舟咬牙切齿迈上一步,怒吼道:“张蓉!把孩子放开!”
大概毕竟是在身边奶了一年的孩儿,一看张蓉抱着小孩走了出来,宋嫂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色煞白几欲晕倒,唐昕忙从旁搀了一把将她扶稳,白若兰也咬牙恨恨道:“拿孩子当人质,好不要脸!可惜今日这么多高手围着她,看她怎么走得脱!”
张蓉却好似并非要逃,她仿佛遇到了什么极为难以理解的事情,一双眼睛满是愤恨疑惑,但那张嘴偏偏像被缝在了一起,连半个字也不肯说,只是用手里的匕首死死顶住孩子的脖子,充满怨毒的盯着站在离她几丈之外的钟灵音。
她已折磨了钟灵音这么久,她的恨,却像是完全没有得到一丝宣泄。
如果这匕首是顶在钟灵音的脖子上,她必定已毫不犹豫的刺进去。
她眼中鲜明的悔恨,已足够说明一切。
钟灵音抬起头,看向张蓉的脸,她抿了抿嘴,掰开了夫君的手掌,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跟着,她一下跪倒在地上,像个最谦卑的女奴一样伏在那里,用嘶哑干涩的声音哀求道:“求求你……放了我的儿子,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真的什么都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做,只要我儿子平安无事,我就是下了地狱,也绝无怨言。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不知是否被这一幕触动,宋嫂抽噎着擦了擦脸,泪水已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张蓉的表情却变得更加愤怒,她扭着头,往门前的人群里看着,象是在找什么人。
方语舟过去站在了妻子身边,压抑着怒气道:“张姑娘,你放了孩子,咱们有话好说。我只想要我儿子没事,别的,我都不在乎。你也不想死,不是么?”
张蓉怒瞪方语舟一眼,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腔恼恨几乎要从双目中喷溅出来,她突然张开嘴,发出一串嘶哑干涩令人觉得无比刺耳的尖叫——与其说是嘶号,更像是胸中的怨恨化作了气流从喉间呼啸而出。
跟着,张蓉拿着匕首的手猛然举起。
一个不懂武功的寻常女子,准备用匕首刺人的时候,理所当然会先这样拉开一段距离。
但她却不知道,在这种高手环伺的情形下,这样稍微离开孩子脖颈一下的动作,已足以让她死上十次。
投鼠忌器的人,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实力没有自信。
关凛很有自信。
不然,她不会用那样一把关刀作为自己的兵器。
张蓉手臂上的肌肉才一绷紧的瞬间,关凛瘦小的身影已经一闪冲出。
当张蓉的胳膊落下的时候,那把匕首已经连着她的手掌手腕,拖曳着一道血弧飞了出去。
门前年轻一些的人,甚至都没看清那把巨大的关刀,是怎样霎时间劈过了张蓉的身前。
温热的血溅到脸上的时候,张蓉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巨烈痛楚,和几乎能让她的骨髓都冻僵的凛冽寒意。
她不敢相信的看向自己徒劳挥下的手臂,旋即发现,怀中的孩子竟也失去了控制,被那关刀打横一托,向后高高抛了出去。
她明明死死搂着那孩子的……她惊慌的想让自己另一只手用力,这才发觉,她另一只手,竟也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自己的额心迅速的扩散,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失去了力气,裤裆里传来湿漉漉的感觉,她瞪大眼睛,却惊恐的发现,世界在她的眼前诡异的分开到两边……孩子飞起到半空的时候,宋嫂便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呜咽一声晕了过去。
幸亏如此,她才没有看到紧接着张蓉被关凛一刀劈成两片,五脏六腑喷溅一地的惨状。
不要说寻常百姓,就连这些江湖人,也有不少忍不住想要呕吐。
白若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压不下那股烦闷,跑到马后扶着墙哇哇吐了起来。
方群黎轻轻一跃,将孩子接到怀中,抱到方语舟身前,柔声道:“兄弟,可还有漏网的对头么?”
柳悲歌纵上院墙,望着屋内道:“当然还有。只是这几个杂碎,怎么可能将他们夫妇害成这样。别的不说,至少还有一个打赤脚的年轻娘们,那一晚曾向我偷袭,看她功夫,陆阳城里遇害的那些武林同道,十有八九是被她所害。”
关凛的独眼眯了一眯,将关刀倒拖身后,大步迈入院中。
宿九渊等几个高手彼此使了个眼色,也跟进四下搜索起来。
方语舟周身发颤,咬牙道:“那女人……就是雍素锦,血钗雍素锦。不过……她并非主谋,只是被人请托,特地过来帮忙杀人而已。”
钟灵音呆呆地望着方群黎怀中的孩子,喃喃道:“不必找了,那女人……昨天就没再出现过了。”
方家并不大,很快,里面的几个高手也都纷纷出来印证了她的说法。
“里面没其他人了。”
方群黎皱眉打量了一下方家的情形,柔声道:“弟妹,你们两个先随我去客栈休息休息,等精神好些,再来告诉大家,究竟是何方神圣,要来如此加害你们。”
方语舟眉心紧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钟灵音却一把推开了旁边搀扶过来的女子手掌,勉强站稳在中央,突然抬手脱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袍,嘶声道:“我不需要休息!我……就在这里说!能让各位英雄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将来能为我们夫妇仗义出头,我死也瞑目了!若不是为了我儿子的性命,我根本不必苟活到今日!我只是为了孩子……只是为了孩子……”
说到后来,她已是泣不成声。
众人的视线,理所当然的被她完全赤裸的身体吸引过去。
却并非是因为色欲。
男人看这样的裸体再久,只怕也很难提起半点兴趣。
如果方才露出的脖颈和一段腿脚已经悲惨到触目惊心,那此刻露出来那躯体上的惨状则远远超出十倍不止。
方才张蓉被劈成两半的时候忍下不曾呕吐出来的人,此刻却有不少弯腰捂住嘴巴跑到了一边。
白若兰才刚擦净了嘴巴走回原处,远远一眼看见,面上又是一阵发青,回身又跑到马后吐了起来,而陪着她一起呕吐的,还多了个唐昕。
没有人忍心看第二眼,所有人或者低下了头,或者转开了眼,仿佛视线在那样千疮百孔的身子上多停一霎,都是一种罪过。
没人在想钟灵音是如何忍受住的,大家都在想,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孩子,也许就是唯一的答案。
也只有一个母亲,才能扛过这样的一场苦难。
一阵微风吹过,脓臭混合着腥臊飘进了人群,又有几个没忍住的扭头捂着嘴跑开。
愤怒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就连面无表情的关凛,握着关刀的指节都已发白。
大家都在等着钟灵音开口,南宫星也屏息凝神,想看看钟灵音是否已经知道了那鬼面人的身份。
钟灵音扫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方群黎怀中的孩子身上,她弯腰捡起方语舟掉在地上的长剑,蠕动了一下唇角,抚摸着剑锋缓缓开口道:“千错万错,是我不该帮我的小师妹逃了暮剑阁白家那一场婚礼。我只是怜惜小师妹与师兄情深义重,便帮忙做了这么一场戏,想着白家都是正道中人,当真东窗事发,我们好好的赔礼道歉,哪怕有损峨嵋清誉,也是我们咎由自取,总不至于酿出多大祸事。哪知道……我小师妹的那位未婚夫婿,恼恨白家名望受损,竟……竟请动了如意楼,来对我师姐妹几人进行报复!”
南宫星面色微变,一横手臂拦住欲上前辩驳的白若兰,低声对白若云道:“快,带着兰姑娘上马,往东门去。钟灵音已经不打算活了。”
果然,南宫星话音刚落,那边钟灵音已嘶声叫道:“我只盼各位英雄看在我如此惨状的份上,为我夫妇二人所受的屈辱,向白若云和那如意楼讨个说法!若是能换来我儿安好,我在九泉之下,也对各位感激不尽!”
大家的视线都不忍心放在她身上,也就没有人注意到她已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方语舟看到了,但他却并没有动,仿佛连他也认为,死,对他妻子来说已经是一种解脱。
剑锋划过,血雾喷上半空。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钟灵音的人已倒下,她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方语舟惨然一笑,突然反手一掌打在自己前额,口鼻中登时迸出一股鲜血,他双膝跪地,挣扎着向前挪了两步,与妻子倒在了一处。
奇怪的是,他们夫妻两人最后的神情,竟都带着几分愧疚。
只是没有人能再知道,他们的愧疚,究竟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