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我的身体头朝下脚朝上和大地再次来了个亲密接触。我恢复力量,治好身体上的伤,已是二十分钟后的事。
受到如月和小克里斯汀的联手压制,两极合一的反噬已暂时消失,折腾我的心魔也不见了,但谁也说不准下一次何时发作。
环顾四周,我发觉自己身处在一片山谷中,这里靠近阿拉西亚南端的连云山脉,且由于靠近海洋,气候比北方要温暖得多。伯尔达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天,这里却已早已进入了冰雪消融,万物萌芽的春天。
我落下的地点,是这片凹型山谷的盆地处,由高空落下,我的身体在地上在砸出一个硕大的坑,同时发出轰隆的巨响。我瞧了瞧四周,冬雪初融,回复生机的大地处处显出片片绿意。一股清澈的山泉,发出叮咚响声,横穿过盆地奔腾着流向远方。在溪流的尽头,我看到了几间房子。
看得出来,这是一处位于深山中,交通不太便利的小山村。我从天而“降”引发的巨响已经惊动了山谷里的居民,当我环顾四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周围有几双充满童真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我。
十数步外的一处灌木后,探出了几个孩童的脑袋,他们个个睁大了眼睛偷瞧着我。当我的目光扫到他们身上时,这些孩子“哇”的一声发出怪叫,然后一哄而散。
“白发妖怪来了,白发妖怪来了!”
借着清澈如镜的溪水照了一下脸,我才发现自己束着头发的绳子已经脱落,及腰的长发完全披散开来,加上那惨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我如今的样子确实有些骇人。
“这头长发,留了十八年了……”
对着溪水,手里捋着大把白发,我动了将其斩去的念头,最后还是留下了。尼诺留长发只是觉这样潇洒好看,而我则是纪念希拉——以前我对希拉说过我喜欢长头发的女孩,为此她特地为我蓄起了长发。我理了理头发,右手吸收自然界里魔法元素变出一根细绳,将头发随便地绑在一起。我正在做这事时,一个悦耳的童音在我背后响起。
“阿姨,你是从天上来的吗?”
一句话激得我浑身剧震,差点一头栽进水里,我板起脸,以最凶恶的模样,缓缓地转过身。
“看清楚了,是叔叔不是阿姨,我是男的!”
刚刚咬牙切齿地对着这个犯下巨大错误的孩子说完话,我凶恶的表情马上就凝固住了。因为这个叫我阿姨的孩子竟长得和幼年时的尼诺有七分的相似。
我在心里嘀咕道:“真的很象尼诺……”
我惊讶地蹲下身子,把伸出右手搭在这个男孩的肩膀,凶恶的表情已极力地舒缓开来,努力地转化为亲切,当我的手指和男孩身体接触的瞬间,一种血肉相连的感觉由指尖传来,没错!这孩子身上确实流着和我相同的血液!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和尼诺很相象的孩子一点也不怕我,好奇地伸出手,抓着我的头发的未端,放在面前仔细地看了几眼后,惊讶道:“真有人的头发,可以长得这么长!只是,叔叔你为什么是男的而不是女的呢?尼诺哥哥明明告诉过我,说是有个阿姨的头发……”
“尼诺?是不是一个长得和你有点象,留着马尾巴辫子,喜欢穿着浴袍到处走的家伙?”
“是啊!”
男孩不住地点头,又道:“尼诺哥哥几天前还在这儿陪我玩,妈妈也很喜欢他!只是……”
“只是什么?”
“妈妈不喜欢我叫他哥哥,总是要我叫他叔叔!不过村里的大人们背后都叫他变态怪叔叔!”
听到这儿,我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尼诺来过来这儿,他把我送到这里也是别有目的,只是,面前这个流着和我相同血脉的男孩,他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是尼诺的私生子?”
这是我的第一个念头,这很有可能……
我又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答我道:“我叫维特,维特。克莱亚!”
“克莱亚?你的爸爸妈妈也住在这里吗?”
“是啊!不过爸爸几天前进城买东西去了,要过几天才会回来!”
我弯下腰抱起这个叫维特的小男孩,让他坐上我的肩膀,走向远处的村落,我相信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
※※※※
一进村子,我就看到尼诺来过的证据,村口的水井旁,立着一座石象。石象明显是不久前才完成的,石象呈蹲坐姿态,右手托着下巴支在膝盖上,摆出一副正在沉思的模样,它的面孔正是尼诺自己的样子。这是那个臭屁自恋的臭小子的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不管别人喜欢不喜欢,他都会在当地留下一具自己的作品充当纪念。
看着尼诺的作品,我心里轻哼了一声。
“真是难得啊!那家伙居然有穿衣服!”
这是一个和外面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村子,泥瓦房,水车、磨坊、养牛场,在伯尔达已经看不到的东西在这儿却随处可见。“古老的,近乎自给自足的小山村”是这里最好的写照,除了外面有亲戚因探亲而来访外,这个村子几年也难得看到一个外人。
我这个长头发陌生人的到来立刻打破了村原有的平静,几乎是在我踏进村口的一瞬间,整个村子的节奏一下子就被我打乱了。喂牛的老人,劈柴的青年人,正在玩耍的孩子,甚至连那个在水井边打水年青女子,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
我是很反感被人象瞧猴子一般盯着看的感觉,不过和心思复杂的城里人不同的是,这儿的人的眼睛都很纯真,他们清澈的眼神让我回忆起了三十年多前我带着安达回到故居时的情形,那时那里的人也是这看着我们的,而且那时那里的环境和此处也十分地相似。
“嗨,一切都已物似人非……”
当我忍不住又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时,我怀里的维特冲着村头的第三座房子大叫道:“妈妈,来客人了!是一位白头发的叔叔!”
几秒后,那扇厚实的木门在咯吱声中缓缓打开,门后现出一位年青妇女,头上包着很传统的头巾,容貌倒是十分清秀,由额前露出的发丝我判断出她的头是黑色的,而她的眼睛为紫色,黑发紫眼,这是拥有黑魔族血统的混血人类最明显的特征。从外表上看她最多只有二十岁,不过拥有黑魔族血统的混血人类青春期极长,我用了点探测魔法,判断出她的实际年龄约在三十岁左右。
女子看了我一眼,怔了一下,眉头一皱,不满地对她喊道:“维特,快点下来,去给叔叔倒水!”
我留意到,她在说到“叔叔”这个词时,中间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对于这个女人,她给我的“亲切感”和我怀里这个维特的小孩给我的感觉极相似,更重要的是,她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虽然心里有着很大的疑问,但我还是摆出一副陌生的来访者姿态,放下维特后,我把右手放在胸口一躬身,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希安。贝蒂,我是一个旅行者……”
因为达克·秀耐达这个名字太出名了,所以我用了假名,希安是我为我和希拉的孩子所取的名字,贝蒂则是我母亲的姓。
“很高兴见到你,贝蒂先生!我叫……你还是称呼克莱亚夫人好了!”
对面这个女子朝我礼节性点点,然后将迎了进了家门。
几句客套的寒喧过后,我坐在了小维特兴冲冲为我搬来的椅子上,而女主人则为我沏上了一壶热茶。当我端起茶杯细细品味时,小维特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显得十分地兴奋。
这个自称为克莱亚夫人的女人走过来,拉住小维特,在他耳边轻声道:“维特,你到隔壁的肖恩叔叔家告诉他我们家里来了客人,向他要两块牛排来,!”
“哦,妈妈,晚上我们吃牛排吗?太好了!”
微笑着看儿子地兴冲冲地跑出门,克莱亚夫人随即将那扇笨重的木门合上,并且插上了插梢。
当她转过来面对着我时,脸上的微笑已全部敛去,接着她翕动的双唇吐出了令我无比震惊的问候语:“欢迎到来,我的父亲大人!”
咣当一声,我手中的杯子掉到桌上,茶水溅了一身……
※※※※
被对方直呼“父亲大人”时,那一刻我差点想要撞破克莱亚身后的大门落荒而逃,可惜对方的眼神却牢牢地钉住了我的身体。
“你想逃走?你逃避整整二十年了,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再逃到哪里去?”
类似的话,小克里斯汀也曾说过。
“你……”
用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来,我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脑子拼命地在过去的记忆库搜寻着。我差一点就把“你的母亲是谁?”这个愚蠢的问题问了出来。
那颗总是作怪的心脏这时也跳得相当地快,令我自己都感觉到意外的是,在这个时候我居然能够冷静地思考。
“从她的年龄上推断,还有她的黑魔族血统……”
一个生疏得几乎被我忘却的名字跳了出来。
“你的母亲是艾丽莎?”
我想起来了,那个和我有一夜之缘,名字叫艾丽莎的女孩,她的父亲是风都十虎,还有发生在神龙广场上的那场恶斗,时间,应当是近三十年前!对了,还有九凝当年我批命时翻出的第一张塔罗牌,当时牌面上的内容就是一个抱着孩子喂奶的女人,她那时告诉过我我作爸爸了。
对方没有答我,冷冷地看着我,两道目光象利刃般插入我的眼睛,一直深到我的灵魂之中,仿佛要我心灵深处所有的秘密全都挖出来。
面对着这个称我为“父亲大人”的女人,我再次感到害怕,又一次开始考虑是否要马上逃走。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她还好吗?”
对方淡淡地答我道:“就在前年,她和父亲一起去世了!”
“父亲?”
她的脸上无悲无喜,平静地答我道:“当年妈妈离开风都后,就搬到这个村子里住下,后来她遇到了父亲,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他们一直都很幸福,不过三年前村子里闹瘟疫,他们一起病逝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于那个和我只有一夜之缘的女子,凭良心论,我对她实在是没有什么感情。这二十年来,除了抚摸尼诺和弗莱娅这对子女外,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但回忆起艾丽莎时的次数并不多。
我沉默了,半晌,我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那小维特,他应当是我的……”
对面,这个血缘上是我的女儿的女人打断了我的话,继续冷漠地道:“他是我的儿子!我现在跟我丈夫姓!”
我发现让我感到害怕不敢面对的女人,现在又多了一个。
我小心地试探道:“我,我该怎么称呼你?”
“村里的人都称呼我为克莱亚夫人,你是一个外来的客人,也应当这样称呼我。”
嘴里答着我的提问,克莱亚却转身拉开插梢打开了刚刚被关上的门,光线由屋外射入,我却连逃走的勇气都失去了。
※※※※
我和克莱亚隔着一张桌子,东一句西一句地交谈着,气氛异常尴尬。
在亲生骨肉面前,我的嘴的变得很笨,因为尴尬的“父女”关系,所以我们的交谈也同样地尴尬。
“你,这些年来,过得还好吧?”
很糟糕的开场白,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这里的人比外面的人纯洁多了,在见到父亲大人之前,我一直都过得很幸福。”
“啊?……我明白了……对不起……”
“你没必要说对不起!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这个女儿存在,不是吗,父亲大人?”
克莱亚一口一个父亲大人,听得我非常难受,面对她的咄咄逼人的攻势,我根本无力招架。这时我总算有些明白,为什么从前当弗莱娅称呼卡尤拉为母亲大人时,她会那么不高兴了。
我转移话题道:“你刚才提到尼诺,他不久前来过这里?”
“尼诺?是说我的弟弟吗?他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男孩子。他怎么知道有我这个姐姐住在这儿?他说是他的叔叔告诉他的!你这个当父亲的,还不如他的叔叔呢!”
在我面前,克莱亚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不过当我提起尼诺时,她的脸上本能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想必那段日子里,尼诺和她处得很不错,但对我她的态度却不是太好,总是不忘记中在话里随时刺我一记。
我苦笑道:“尼诺的叔叔?是那家伙啊,他的叔叔,可是魔神啊!他还活着的时候,一直象在看戏似地笑看着我的故事……他确实比我强!”
克莱亚语带讽刺地笑笑:
“尼诺的叔叔居然是魔神?我差点忘记了,父亲大人你是龙战士啊!非常之人必有非常家庭,我们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说到这里,克莱亚将目光投向屋外,我顺着她的目光的角度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明净的蓝天,这里的天空确实要比伯尔达洁净得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将对话进行下去,克莱亚却没有再讥刺我,在我想要发出告别之辞前,她对我说道:“维特的父亲要三天后才会回来,在这之前,你可以一直住在这儿。”
“你的意思是……”
“毕竟你是出名的大人物,这里的生活很平静,我不想……”
后面的话克莱亚没有说出来,但从她拉长的语气里,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自己的身体,在那个时候差不多也要崩溃。如月和小克里斯汀联手,也只能在最终回复咒文的效力消失前,暂时压制住两极合一的反噬罢了。这儿青山绿水,有如人间仙境般美丽,倒也是一个埋骨的好去处。
我松了口气,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在合适的时间离开,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困扰的!”
于是,我就这样以客人的身分留宿在了“女儿”的家里,而我的外孙,则是一口一个叔叔地冲着我叫喊着,那种感觉实在怪异。
“叔叔,我想听故事!”
当克莱娅准备晚餐的时候,小维特缠着我,要我给他讲故事。有过弗莱娅的经验,哄小孩子对我来说本不是太难的事情,但是小维特的要求,却让我有些难以招架。
“我想听关于龙战士的故事。”
“龙战士?不过是一群被命运玩弄的可怜虫罢了,他们的故事,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年来,我总是竭力避免想起过去的事情,竭力地想要忘记自己的身分,要我回忆过去,揭开那些被岁月暂时掩盖的伤疤,这对我来说实在是难以做到的一件事情。
我在第一时间就拒绝了,但小维特却缠着我,撒娇似地抓着我的手左右摆动着。
“我就想听嘛!我想听的是,关于现在的皇帝,达克·秀耐达的故事!尼诺哥哥前些日子住这儿的时候,给我和我的朋友,说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不过,他没有讲完故事就走了,临走前哥哥告诉我说,过一阵子,会有一个白头发的阿姨,啊,不对,是叔叔会来这儿,把接下来的故事说完。”
又是尼诺!从头到尾,这个臭小子一直都在偷偷地算计着我。对于这个便宜儿子,我一点都看不透他,他的老师小克里斯汀也一样没有看明白他。他虽然拜小克里斯汀为师,可是,除了请教一些栽花种草的技巧外,沧海龙一脉最擅长的魔法却半点都没有学会。不是小克里斯汀不想教,而是他压根就没学过。
但我和小克里斯汀从来没有小看过这家伙,在我们眼里,这个平时总是疯疯癫癫行事怪异的臭小子,其实潜力无穷,深不可测,这是我和小克里斯汀对他一致的注解。卡尤拉总是担心尼诺的未来,其实是她多心了。
“叔叔,给我讲嘛!”
当我发呆地想着尼诺的时候,小维特仍然抓着我的右手不停地哀求,看着可怜兮兮仿佛要哭出来的眼睛,我忽然想起了女儿弗莱娅,记得她小时候伏在我怀里撒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的。
“好吧,你真的想听,那我就讲吧!”我妥协了。
“从哪里讲起?你的尼诺哥哥走的时候,他说到哪了?”
“他说到达克皇帝和魔族皇帝斯罗在天之裂痕的第一次决斗!当时他被魔族皇帝挖出了心脏……”
我脸色骤变,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是我心里最痛的,最不愿意想起的事!尼诺,你精心为我准备了这一切,是要逼我去直面那些伤痕吗?
“叔叔,达克皇帝没有了心脏,他后来是怎么活过来的?尼诺哥哥没有告诉我,他说要你来说……啊,算了,叔叔你心情不好,还是别说了!”
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到底还是让小维特留意到了,他闭上了嘴,甚至有些害怕松开手,坐到对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怯生生的看着我。
我知道我刚才的脸色吓到小孩子,我可以对小拉法恶声恶气,却无法对这个新认的外孙保持着铁石心肠。几乎就在觉察到他脸上表情的瞬间,我就以最快的速度重组了面部的肌肉,摆出一副最和善的笑容:“叔叔的心情没有不好……叔叔最喜欢小维特了,好吧,叔叔现在就给你讲后面的故事。”
“达克皇帝他没有死,因为就在他的心被打碎后不久,有个世界上最爱他的女人,用她的生命为代价,为他重造了一颗心脏!”
说出这话时,我知道我脸上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逃避了二十年,已经无处可逃的我,终于还是不得不在自己的外孙面前,去面对自己从前犯下的过错。
堤坝决了个口子,汹涌而出的洪水就再也拦截不住,记忆也是如此。
过去的事,不管是美好的,伤心的,痛苦的,懊悔的,这二十年来一件我都不愿意想起,这二十年来,我为自己做了个壳躲进去,妄想将过去完全截断。但妄想终究还是妄想,该来的总要来,无法逃避的终有必须面对的一天。
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我被小维特缠着,象掏豆子一般地,不得不打开自己尘封多年的记忆库,将不愿想起和提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地说出。
当我说到托布鲁克要塞攻防战那一章之时,夜已经很深了,小维特坐在小板凳,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我的膝盖上依旧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她的母亲,我的女儿发出的不满的声音,要他上床睡觉时,才悻悻地离去。这个晚上,她几乎没有和我主动地说过话,只是做为一个听众,静静地在边上旁听着,从不发表意见。
我本以为说起自己的过去会很痛苦,但对着一个天真的孩子,和一个与我有最亲近血缘的女儿提起那一切时,心中的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妈妈,晚上我要和叔叔一起睡!”
“和叔叔一起睡可以,但晚上不准你再缠着叔叔讲故事!不允许影响叔叔休息!”
“知道啦,老妈!”
“不要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上次你就是这样缠着尼诺哥哥的!你肚子里有多少虫子我很清楚,要是晚上再缠着叔叔影响他休息,小心我打你屁股!”
小孩子的伎俩理所当然地被母亲识破了,看着女儿对外孙故作严厉地训话的样子,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类似的场景,同样是不肯睡觉缠着父亲要他说故事小男孩,边上还有一个板着脸训话要他早点睡觉的母亲,他们的面孔,一个是希拉,另一个是希安,我们那个还没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
“是的,是那个还没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希安!”
完全是在毫无意识中,两滴泪水从我的眼框里落下来,滴在了手背上。
“希安,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出生过!希安,其实他只是我人格分裂而产生的幻觉!希安,其实他只是我凭空幻想臆造出来的一个虚像!”
其实我早就知道,希安根本就不存在!只是这二十年来一直在自己骗自己罢了!
一滴,两滴,然后是喷泉般不停地涌出。我用二十年的时间结出的硬壳,却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里被击得粉碎,没有了那层硬壳的保护,暴露于外的心脏其实是那么地脆弱,以至于无比失态地在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面前痛哭流涕。
“呜,叔叔别哭,一定是小维特不好,惹叔叔伤心了!”
我大声哭泣着,受我影响,小维特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抓着我的手不停地道歉着。我弯下腰抱起外孙哭得更凶了。
女儿一直静静地看着我们祖孙俩,她虽然没有流泪,眼睛里却也有水光在闪烁。半晌,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
“好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原谅你了!别象小孩子一样再哭了!”
我接过手帕,却顺势把女儿的手抓住。
“今晚,陪我好吗?”
我需要一根稻草,一块木板,一个最亲近的亲人,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度过这个夜晚。
女儿静静地看着我,我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小维特抬着头,目光在外祖父和母亲脸上来回转了几圈,最后女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山村的夜是宁静的,人们早早就休息了,窗外的灯火早已尽数熄灭。只有我和女儿,以及小维特,围炉共坐。
我继续讲述着三十年来那些我亲身经历的故事,我略去了我对如月大肆施暴的细节,进代之以“惨烈折磨”了事,女儿也许明白一些这其中的玄机,小维特则是听得又哭又笑。十分入神,居然忘了加以评论。
这些故事,对于亲历者如月和我,以及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民来说,都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但是,现在面对我这个今天刚见面的外孙,我却有一种莫名的宁静感,这是我的女儿带给我的。
三十年来,我从不知晓这个女儿的存在,我无数的女人中,艾丽莎给我留下的印象并不是深刻。没想到,我在这个小山村里见到了自己的血脉。我继续讲述着,忽然心中产生了一个疑惑:难道这些都是尼诺安排好的?!
最近二十年,我和小克里斯汀联手,无数次想看出真实的他,但全部都失败了,最近几年,我开始相信,从小跟路西法混的尼诺确实有他神奇的地方,这些地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而是属于天上的神。
故事终于讲到了当下,寂静的夜里,女儿静静的坐在我的对面,小维特坐在她的腿上,时哭时笑。五十年的岁月,三十几年的压抑和痛苦,终于得到了一次完整的倾诉。倾诉之后,我感觉自己似乎放下了什么,至少,心魔暂时没有了发作的迹象,我已经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可悲的事情,二十年来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求死,但是,此刻,我求死的念头似乎没有那么强烈了。
“后来呢?”小维特爬到我的膝盖上,还在追问着。
“后来啊,就到这里见到你了……”我抚摸着小维特的头,心里似乎涌出到一种似乎只在记忆的很遥远的深处才有的一种叫做“温馨”的东西,我的泪水再一次不停地涌出来。我曾经无数次的幻想过把自己的孩子抱在膝盖上抚摸他的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是的,没有机会。尼诺是个调皮的臭小子,根本无法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至于拉法,我二十年来和他他面的次数寥寥可数,弗莱娅……我虽然对她百般宠爱,但是她毕竟不是我的骨血。“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呢?爹?”女儿问我。
这个“爹”里没有了开始时“父亲大人”的冷漠和讽刺,多了浓浓的温情,我凝望着她,心里五味杂陈。说句老实话,我已经不大记得艾丽莎长什么样子,但是,眼前的女儿却着实的让我回忆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了,终极回复咒文已经失效,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会埋骨在哪里。虽然你们的出现,暂时压制了我的心魔,但我还是活不了几天”,顿了下,我低下头思索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快死了。”,说到这里,我抬起头来坦然望着女儿。
也许是尼诺曾经对他们说了什么,我的话并未让女儿感到意外,她只是静静的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无言。
艾丽莎已经谢世多年,我却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我的女儿,她没有继承我的龙战士的力量,但是,她却是我这些孩子中最让我羡慕的。她从小就在平凡中生长,过着我从小就想过却一直没有过成的日子,宁静,恬淡,健康成长,嫁人,在世外桃园中过着自己幸福的小日子。而我和死鬼老爸这样所谓的天之骄子,龙战士血脉的承袭者,却不得不放弃原本的种种梦想,去沙场征伐,染上一手鲜血,脚踏累累白骨。
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里,我的心魔从未发作过,我心里很清楚,心魔并非就此消失,只是暂时被正面情绪压制住,让我得以在终极回复咒文失效之后,还能苟延残喘。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活下去,二十年来我的目标就只有一个:等待死亡。我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弗莱娅亲手杀死我的场景。但是,孩子们的成长,眼前这个女儿的出现,却让我在二十年后多了不少生气。
有些记忆,终究会被尘封。
天空已经放亮了,小村子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我站在门边,望着这些朴实的人们,小山村里无风雨,他们纯真善良,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外面的人与人相处时的那些机谋,我忽然很想永远留在这里,甚至对女儿提出了要求:“我在山上盖一间小房子,就留在这里直到死就好了!”
女儿没说话,我又继续道:“我死了以后,你就将我埋在山上就可以了!”女儿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对于能死在这里,死在自己亲人的身边,我感到十分欣慰,过去半生做恶无数的我,能有这样的结局,也未尝不是老天的一种怜悯吧。
女儿站起来抱住我,泪水流进我的脖子里,我抱紧了女儿,泪水也不住的滚落下来。我曾经无数次的紧紧抱着小弗莱娅,那是因为宠爱以及把她当作希拉的化身,而今天,我确实是因为被女儿话中所蕴含的浓浓亲情感动了。
“爸爸,我代替我的妈妈,原谅你了!你也原谅自己,宽恕自己吧!”
那一刻,我再次泪流满面。
我在这里逗留了两天,带着外孙小维特山上山下到处跑,打他想要的野味烤来吃,听他津津有味的述说着“尼诺叔叔”带着他四处淘气作怪的故事。天伦之乐四个字,竟然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在这段日子里,虽然心魔没有再再出,可是我清楚地感觉得到,体内最终回复咒文的效力正在不断减弱,消失中,而身体里崩溃的迹像也越来越严重。
到了第三天,明明昨晚早睡了,可是在清早,我竟嗜睡般地差点醒不过来,直到小维特调皮地用稻草刺激我的鼻孔时,我才在一阵喷涕中霍然而醒。
“叔叔,起床了!太阳照屁股了!”
小维特调皮地把我唤醒后,马上跑去为我端来了一盆洗脸水,望着水中自己不成人样的倒影,再瞧瞧双手上那灰色的尸斑,以及有些浮肿双脚,我已经明白,这个身体的大崩溃近在眼前,我不可能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是该离开了!”
我决定不向女儿告别,现在就走,我本想死在这儿,但现在我变主意了。象我这样的人,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然后躺下,这就是我的归宿。至于死后被野狗分尸啥的,我无所谓了。我的罪,我的恶,无论什么结局我都能接受。
爬起来后,我没有吃早饭,甚至没有和小维特告别,给女儿留了一封信后,就悄悄地离开了。我告诉她,如果有机会遇见如月公主,代我向她道歉。正如姐姐梅丽娅所言,其实我的内心根本不恨如月,我只是恨自己,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并没有离开这个村子太远的距离,而是到附近随便找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然后又随便找了一块空地之后,随便地挖了一个坑,躺了下去。
我放松了一切精神,闭目,等死……
该结束了!尽管现在的我仍然负债累累,但是一切都该结束了。